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柏拉圖《理想國》,卷一與卷二之間,智術師與愛智者

  1. 理想國這本書共有十卷,第一卷的主要對話者是蘇格拉底、波勒馬與特拉敘。蘇格拉底與兩人各進行一場辯論,讓對方啞口無言。對話到此可以告一段落,我們也可以把第一卷當作是獨立的短篇作品。不過對柏拉圖來說,故事還不能結束。他讓兩個人起來反對蘇格拉底的講話:一個是雅典青年葛勞康,另一個則是蘇格拉底本人。蘇格拉底在第一卷的最後一段說,他不滿意剛才自己所說的那些,因為剛才就像一個參加宴席的人,菜一道接著一道上,他就一道接著一道吃,沒有時間去品嘗每一道菜的滋味。換句話說,他講的話針對的是「別人對正義的看法」,而沒有針對「正義本身」。至於葛勞康,則是在第二卷的開頭發難,他說蘇格拉底講了半天,表面上精采而有說服力,實際上卻內容空洞,對於想要求知的人而言一點意思也沒有。

2020年9月15日 星期二

柏拉圖,《理想國》,卷一,3,特拉敘馬庫斯

1.

在蘇格拉底與波勒馬的對話結束後,智術師特拉敘馬庫斯入場繼續對談。理想國的第一卷為我們呈現了四個年齡層的人:克法洛、蘇格拉底、特拉敘、波勒馬,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都在十年左右。老人克法洛是傳統價值的代言人,用最簡單的話來說,是一個「好人」。但他之所以要做一個好人,並不是因為對「好」本身的認識與追求,而僅僅是為了生前的物質利益與對死後世界的恐懼。這樣的人對國家是有益無害的,甚至可以說是社會的穩固力量。然而這樣的生活並不是哲學家所追求的。他的兒子波勒馬是年輕人,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也有殷實的家底。到了一定的年齡,他不想繼續父親的商業生涯,而想走出自己的路。他常與名人交流,邀請智術師、演說師到家中作客,和他們學習新的東西。對年輕人來說,特拉敘是一位青壯年教師,他們有許多新穎的言論,就像我們今天在網路上常見的「原來以前都錯了」或「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錯了」這種特別能吸引年輕人的言論。蘇格拉底則是介於中年與老年之間的教師,表面上看起來,他也是反傳統陣營的一員,因為他經常對傳統觀點提出質疑,並且在以往質問年長於他的社會名人時,絲毫不留情面。然而蘇格拉底的反傳統僅僅是一個思考的歷程,他與特拉敘的區別在於,特拉敘對傳統價值的批判是沒有方向的,在駁倒了傳統觀念後,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也沒有人在乎這個問題。但蘇格拉底的反傳統言論僅僅是一個思考準備,他反對的並不是傳統而是盲目接受傳統,在一連串的質疑與思索後,他對正義古老的價值了解得更深刻,也賦予了更堅定的實踐。

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理想國》,卷一,2,波勒馬庫斯.迂迴討論與哲學說服

蘇格拉底問克法洛這位富有的老人:如果說,歸還屬於他人的物品是應該的,那麼,今天有個發了瘋的朋友跑到我家,要索取他之前放在我這兒的一柄武器,是不是仍然要還?蘇格拉底說大家都會覺得不應該還,克法洛也這麼覺得。但如果不應該,一開始說的「歸還物品」就不能用來當作判斷正當或不正當的標準。克法洛覺得這個問題是有點意思,但他並不打算動腦筋去想。反正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種事,就不要歸還,至於為什麼不要,又有什麼好討論?另一方面,有些事情是比「討論」更重要的,就是去「做」。祭神的時間到了,他現在要去準備祭禮,這可比討論正義重要得多。不過克法洛並沒有拋下這個討論。在離開前,他的兒子波勒馬已經出頭,要當他話語的繼承人,繼續這個問題的討論。

2020年7月20日 星期一

伍迪艾倫,《非強力春藥》


1.
伍迪艾倫在1989年拍過一部短片,這部短片和其他兩位導演:史柯西斯與柯波拉所拍的另外兩部,組成了「大都會傳奇」(New York Stories)這部三段式的電影。伍迪艾倫所拍攝的第三段叫Oedipus Wrecks,也就是希臘悲劇Oedipus Rex的同音字。伍迪艾倫對俄狄浦斯的故事似乎有一種特別的興趣,四年後他拍的另一部以希臘神話為背景的影片Mighty Aphrodite,同樣是以俄狄浦斯的故事為主軸。不過這兩部影片所著重的並不一樣,Oedipus Wrecks的重點在於精神分析與戀母情結,不過其中並沒有性的成分,可能是因為片中男主角的母親已經是一位老太太。Mighty Aphrodite切入點是執著於知道自己身世的俄狄浦斯。劇中的母親是個年輕女人,也因此性的元素受到保留,並讓她再度成為母親。在我看來,Oedipus Wrecks講的是現代版的俄狄浦斯故事,Mighty Aphrodite則嘗試以古典的眼光去改寫俄狄浦斯的故事,處裡到俄狄浦斯故事的原始核心:意圖憑藉人的理性力量去探知自己身世的人,卻在無知的情形下破壞了自己的身世。也因此,這部影片正如同片中歌隊所說,更能讓觀眾認識到希臘悲劇對人生的洞視以及永恆意義。然而伍迪艾倫拍的並不是悲劇,而是喜劇。為了將悲劇轉換為喜劇,伍迪艾倫把另一名神祇引入他的故事,Aphrodite,也就是愛與美的女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在希臘神話中,Aphrodite的形象是柔弱的,幾乎沒有人把她和力量放在一起,伍迪艾倫卻將她冠上mighty這個形容詞,並賦予她將悲劇轉變為喜劇的重任。

2020年7月3日 星期五

希區考克,《奪魂索》


奪魂索(Rope)於1948年上映,與1954年的《電話謀殺案》有些相同之處。兩部影片都是在一個公寓內拍攝,都以接近舞台劇的形式拍攝,主題都是謀殺。謀殺是一個特別具有哲學內含的主題,首先,謀殺的人都不覺得自己自己做的是一件錯事,但他們的理由在哪裡?其次,謀殺需要一種「行動理性」的運作,包括做案前(如何達到目的)與做案後(如何保有目的)的規畫與隨機應變。《電話謀殺案》凸顯的是行動理性的部分,《奪魂索》談的則是殺人的理由。當然,這是一部電影,而不是一本哲學著作,如同另一部電影《懺情記》一樣,並不是要將什麼哲學教義傳遞給觀眾,而是讓觀眾去思索一些問題。

2020年7月1日 星期三

希區考克,《懺情記》

懺情記(I Confess)於1953年上映,是火車怪客(Stranger on a Train)與電話謀殺案(Dial M for Murder)之間的片子,其中有一些共同的元素:勒索、殺人、婚外情,然而處理的重點卻是大不相同。另一方面,這部影片可能也是希區考克的所有作品中,內容最為沉重,幽默元素最少的之一。劇中的殺人犯想要透過向神父告解的方式逍遙法外,因為神父不能將他聽到的任何告解告訴任何人。殺人犯甚至作了偽證,想要陷害別人,讓別人為他上絞刑台,神父是不是還應該保持沉默?除了神父,殺人兇手的妻子也為他隱瞞罪行,也就是說,國家、教會、家庭對一個人的要求,是有衝突的,在發生衝突的時候要如何解決,並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國家並不是「法」的壟斷者,而世界上的法也從來不是單數,而是複數。即使國家可以把神父送上法庭與監獄,也不能要求他說出告解的內容;而神父一旦在法庭上說出這些告解,也沒有辦法再待在教會了。影片的背景是建立在基督教世界的國家,在法庭作證時必須摸著聖經,而不是六法全書立誓。在這個地方,一切的秩序最終要回到神,並且是唯一的神、唯一的秩序。但神的旨意究竟是什麼?是要讓犯人在塵世間接受審判,還是永遠不能透露告解內容?

2020年6月29日 星期一

希區考克,《電話謀殺案》

電話謀殺案(Dial M for Murder)是1954年的電影,也就是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之後的第二部電影。這兩部影片有兩個同樣的主題:教唆謀殺與婚外情。但在影片的哲學層面上,著眼的重點卻有所不同:火車怪客呈現的是法律層面的問題,電話謀殺案呈現的則是推理層面的問題。這部影片要問的是:有沒有完美的謀殺?(電影在法國上映時,片名為Le crime était prsque parfait,幾近完美的謀殺)。回答是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事先回答,因為我們沒有辦法預料到未來會發生的一切,並事先做好一切防範。因此如果要做到完美謀殺,就不但需要事先做好縝密計畫,還需要在事後種種不利自己的情勢發生時,隨機應變為自己脫身(aporia)。

2020年6月27日 星期六

希區考克,《火車怪客》


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是希區考克1951年拍攝的黑白片,講一個「交換謀殺」的故事。這裡有一個文字遊戲:其中一名stranger指的其實是strangler,也就是影片中的扼喉殺人者。Strangler是以「讓人無法呼吸」的方式殺人,而呼吸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個是生理層面、另一個是心理層面。片中的殺人兇手也正是因為感到自己心理上給人捏住了喉嚨,才選扼喉的方式致人於死。希區考克的電影一開始被認為是懸疑娛樂片,一直到1962年法國導演楚浮和他做了幾次對談,並且在1966年出版後,他的影片價值才為人重新評價。楚浮是電影大師,他們談的是很專業。我這裡只是把電影簡化為一個故事。

2020年6月24日 星期三

柏拉圖,《理想國》 ,卷一,一


1.
《理想國》是柏拉圖的作品,寫在二千三百年前雅典。在二千三百年後的另一個地方去討論這部作品,就會面臨這樣的問題:讀這本書有什麼用?「古代作品的現代意義」這個主題對學者來說並不陌生,也是一項挑戰。但對非學者來說,有趣的並不在於對這個問題做了什麼回答,而是一種「覺得自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的心理,一種擔心自己的研究是否過時的心理。但我們會不會說,要是說不出希臘雕塑的現代意義,就必須把這些東西盡數銷毀?如果不是,我們或許也不需要認為,某某作品必須具有現代意義,才值得我們閱讀。

2020年5月6日 星期三

柏拉圖,《阿西比亞》,二,關心自己


 a.      前情提要
阿西比亞這個年輕人想要成為雅典的領導者,在雅典城裡,他被蘇格拉底叫住談話,聊的是他的生涯規畫與從政計畫。其中最重要的是,對城邦而言,什麼是正義的,什麼是有利的。阿西比亞不覺得這些問題有什麼好談,因為對他來說,這些事情是顯而易見、人人皆知的,生活在城邦中,自然而然就會學會,根本不需要另外去學。阿西比亞的這種想法,應該也是我們社會裡不少人的想法,如果用《理想國》的話來說,這種自然而然學會的東西,就是所謂的洞穴。蘇格拉底用一種反諷的方式調侃:你當然早就知道什麼是正義不正義了,因為當你小時候跟人玩遊戲的時候,只要別人耍了手段贏了你,你就會立刻大叫。言下之意,阿西比亞根本沒有學習或思考過正義或利益的問題,只因為自己小時候玩過遊戲,就以為自己擁有治理城邦所必要的知識。 

2020年4月22日 星期三

柏拉圖,《阿西比亞》,一,助產術


1.       
阿爾克伊比亞德斯》(以下簡稱「阿西比亞」)是發生在蘇格拉底與雅典青年阿西比亞之間的對話。這部對話只有兩個在場,這點呈現出這部作品的「話語之外」的內含。柏拉圖的蘇格拉底對話通常是發生在一個公眾場合,在場的除了在對話中發言的人,也有在旁的其他聽眾。在公眾場合進行對話,顯示出柏拉圖這些作品的政治性質。另外有一些不是公開進行的,例如《費德若斯》講的是,蘇格拉底與一名青年漫步到雅典城外,談論起「美」的問題。這是個不屬於城邦管轄的課題,意思是說,並不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可以決定什麼是美(許多現代人顯然不這麼認為)。《阿西比亞》並沒有註明地點,但以阿西比亞這樣的青年來說,大概是不會到城郊散步的。假設這次對話發生在雅典城內,我們就能給這部作品勾勒出這樣的圖像:蘇格拉底這個追求智慧的長者,與阿西比亞這個雅典最傑出的青年討論政治參與的問題。阿西比亞的導師是伯里克列斯(Pericles雅典最著名的政治人物,是屬於城邦內的,而蘇格拉底則聲稱自己受到神的引導,也就是不屬於城邦管轄的。他們在城邦之內對話,談論與城邦最密切相關的問題,但這段對話卻沒有旁聽者,也就是沒有任何政治脈絡。這展現出討論政治與討論美的相似性:不能受到人群喧囂的干擾,不能為了「接地氣」而喪失思考的獨立性。 

2020年2月10日 星期一

莎士比亞,《柯里奧蘭諾斯》,二,民主的本質

1.          榮譽與驕傲
柯里奧蘭是畢生追求榮譽的人。榮譽是屬於人的,來源可能是人做了什麼,但也可能是沒做什麼。前者例如我們的工作成果、學習成績,或是我們在待人處事上所展現的品德,後者則包括我們的種族或家族身分,或是我們曾經享有的名聲。柯里奧蘭是貴族出身,但在他的成長經歷中,並沒有受益於自己的貴族身分。對他來說,人生中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是在戰場上立功,而他在戰場上的表現也確實強過任何人。我們可以說,他所獲得的榮譽,幾乎完全是由自己的努力所達致。榮譽的另一個重點在於,如同亞里士多德所言,這是別人所給予的東西。就這點而言,榮耀與驕傲的差別可以說就在於給予者的不同:驕傲是自己給予自己,榮譽則是別人給予自己。結合前面的說法,我們就有了四種基本類型:一、你做了什麼,然後別人給你榮譽;二、你做了什麼,然後自己感到驕傲;三、你沒做什麼,然後別人給你榮譽;四、你沒做什麼,然後自己感到驕傲。

2020年1月27日 星期一

莎士比亞,《柯里奧蘭諾斯》,一,靈魂的本性


1.           討論的定位
朱生豪在翻譯Coriolanus的時候,用了《英雄叛國記》作為書名,而這個標題本身就值得我們討論。在一般的想法中,英雄是一個為國為民奮鬥的人,因此一個叛國的人根本不配稱作英雄,這就像孟子將商紂稱為「一夫」而不是「君」一樣。當我們把目光投注到特洛伊古戰場,去看阿基琉斯與埃阿斯,也會認為這兩個希臘聯軍中最勇敢的戰士同樣沒資格做英雄。這兩個人都因為戰利品的分配而造成盟友的危險:前者拒上戰場,任憑盟友受到殘殺;後者甚至想要殺死自己盟友。對他們來說,戰利品並不是物資,而是榮耀。但追求榮耀並不見得就比追求錢財來得好。為榮叛友的人,與英雄的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