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討論的定位
朱生豪在翻譯Coriolanus的時候,用了《英雄叛國記》作為書名,而這個標題本身就值得我們討論。在一般的想法中,英雄是一個為國為民奮鬥的人,因此一個叛國的人根本不配稱作英雄,這就像孟子將商紂稱為「一夫」而不是「君」一樣。當我們把目光投注到特洛伊古戰場,去看阿基琉斯與埃阿斯,也會認為這兩個希臘聯軍中最勇敢的戰士同樣沒資格做英雄。這兩個人都因為戰利品的分配而造成盟友的危險:前者拒上戰場,任憑盟友受到殘殺;後者甚至想要殺死自己盟友。對他們來說,戰利品並不是物資,而是榮耀。但追求榮耀並不見得就比追求錢財來得好。為榮叛友的人,與英雄的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
不過在希臘人的眼中,這兩個卻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可能有人認為,這是當時一定的時代背景所導致:在城邦林立戰事連連的古希臘,把這樣的人當作英雄,可以凝聚城邦內部同仇敵愾的心理,也可以維持盟邦之間的均勢,避免某種霸權的出現。但如果是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或是強調政治秩序的大國內部,他們就不可能是英雄了。換句話說,一個人是或不是英雄,是因時因地而有所不同的。這樣的理解讓我們想到普羅塔哥拉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之外的事物,能夠作為世間判斷的標準。什麼是「人之外」?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可以有兩種東西,一個是神,一個是自然。
究竟有還是沒有人以外的標準,其實是無法驗證的。畢竟我們是人,只能以人的有限感官與有限智慧去進行判斷,因此就算有人以外的標準,我們也看不到、摸不著。如果沒有人以外的事物,每個人或每一群人的「眼前當下」,就將是唯一的判斷標準。這個眼前當下,可能是被歷史所決定的,可能是被種族、性別、社會或經濟地位所決定,也有可能是純粹的隨機、肆意而沒有任何道理。這些不同理論有一個共同點:任何事物都是某個時空背景的特定產物。
如果不認為一群人聚在一起就可以決定一切,不是人想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我們通常會訴諸歷史與地理的知識,將不同的時空進行對比,透過其中的同異對照,找出不受時空背景限制的東西。不過希臘人的方式比較簡單,也比較直接,他們用「英雄」直接突破了人的尺度。英雄是人與「神」的後裔,他的所作所為原本就沒有辦法以凡人的觀點去評價。前面提到的兩種英雄,第一種是為國為民的英雄,這一類的英雄是與城邦的價值相符合的;但也有另一類的英雄,一種與城邦衝突的英雄。他們破壞了城邦的穩定,打破了社會傳統,危害了百姓的安全。對某些人來說,第二類的英雄必須受到法律與道德的制裁與譴責,或是根本不配稱作是英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英雄的所作所為卻是由一個外在的投射點,讓我們思考反省城邦的現行法規與民間習慣。
在這樣的觀點下,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孟子關於一夫的說法。一開始我們把叛國的英雄與一夫進行對比,但現在不妨轉換角度,不認為叛國的英雄是一夫,而逕直認為「未聞叛國者,聞棄群夫而去者也」。究竟是叛國還是棄群夫,就不是一個可以在城邦內部去回答的問題了。我們必須轉向自然法,或是政治神學,去做更進一步的探索。
2.
柯里奧蘭
柯里奧蘭的本名是馬修斯(Caius Marcius ),是西元前五世紀的羅馬人。祖先是羅馬國王,因此他也是羅馬貴族中的一員。父親是軍人,不過在他童年時便已過世,因此他由母親獨自帶大,並且被教導為一名勇敢的軍人。十六歲他開始從軍,一開始就是羅馬貴族征討塔昆的戰役。塔昆是羅馬王政的最後一名君主,他的兒子強暴了一名婦女,導致自己被羅馬貴族推翻。塔昆被放逐後,羅馬從王政時期進入共和時期,由兩位執政官主掌政權。不過強暴這件事,應該也只是個導火線。因為如果是受到民眾信任的國王,就不會因為自己兒子的荒唐事而被推翻。更不會讓人民認為,光是換一個王還不夠,一定要把王權體制徹底更換。在隨之而來的羅馬共和中,「王」成為一個禁忌的字眼,「他想要當王」更成為政治人物的死咒。而如果想要陷害什麼顯赫人物,最好的辦法就是四處放話,說他有當王或僭主(tyran)的野心。
取代國王地位的,是羅馬的執政官。與國王的不同處在於,執政官有兩名,任期一年,不得連任(但可以在卸任之後隔年續任),在這一年中兩人輪月執政,並且對彼此的決定有否決權。執政官是人民與元老選出來的,只有對國家有大功勞的人,才可能被提名當選。一般而言,對國家功勞最大的,當然就是軍隊的將領。既然柯里奧蘭曾經屢建大功,尤其是在憑一己之力攻下柯里奧里城,從而獲得柯里奧蘭諾斯這個封號後,下一任的執政官就更沒有其他人選了。但柯里奧蘭並沒有當上執政官,之所以如此,一部分是由於個性所導致。
3.
榮譽
柯里奧蘭是一名軍人,在他的人生中除了作戰獲得榮耀,就沒有別的了。他結了婚,有一個孩子,但對他來說,家庭的重心仍然是母親,妻子與兒子在生命並沒有什麼重要。嫁給柯里奧蘭這樣的人,有他的母親這樣一個婆婆,可能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在擔心柯里奧蘭的安危時,他母親只說:「我寧可受分離之苦,也不願享閨房之樂」,而當她問到不擔心柯里奧蘭的生命時,她甚至說:「如果他死在戰場,那麼他的名聲就成為我的兒子」。
柯里奧蘭是軍人,但將他養育為軍人的母親,卻不是一名軍人。母親想把柯里奧蘭塑造成一個「理想的、純粹的、完美的」軍人,但結果竟是把他養成為一個脫離現實,也可以說是脫離人性的人。柯里奧蘭對羅馬平民的態度是嚴苛的,當羅馬發生了饑荒,一群平民要求貴族打開穀倉、降低糧價、減免債務的時候,柯里奧蘭極力反對。他甚至在一群準備暴動的羅馬平民面前,大罵他們「不喜歡戰爭,也不喜歡和平」,因為戰爭使他們恐懼,和平則使他們狂妄。認為這群平民不配享有榮譽,這沒有錯,但榮譽並不是人的一切,有沒有榮譽根能不能吃飯更是兩回事(話說回來,「不……就不能吃飯」在歷史上是一個常見的主張,其中的……不見得是榮譽就是了)。羅馬平民走上廣場抗議,本來就不是為了榮譽,而是為了吃飯。但在柯里奧蘭看來,糧倉裡面的穀物是屬於貴族的,可以用來論功行賞,而不是用來施捨濟貧,因此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撥給平民。如果平民在戰場上立了功勞,自然就可以要求分配物資。但沒有立下任何功勞的平民,就算是死於饑荒,也不關貴族的事,要怪,就怪老天爺。
既然世界上的一切都屬於榮譽,政治上的職位自然也不例外。羅馬的執政官都是貴族出身,並且是在戰場上立下功勞的軍人,他們有資格享有一切,這是無庸置疑的。但即使是這些人,在柯里奧蘭的眼中也不是一勞永逸得以享有一切。柯里奧蘭對榮譽的執著,已經到一種嚴苛的地步。在他出戰之前,曾經擔任過兩次執政官的拉舍斯也在場。柯里奧蘭問他是不是老得無法出戰了,拉舍斯則回答,就算撐了拐杖,他也要一根拄著地,用另一根拐杖去作戰。柯里奧蘭回道,這才是真正的羅馬人(true-bred)。這並不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因為這裡顯示的是,柯里奧蘭並不是一個結黨營私的人,也不是階級利益的捍衛者。他不過是個生命價值單一的人,他捍衛的是羅馬貴族的尊嚴與榮譽。我們可以說他階級歧視,但這樣的控訴對他來說並沒有意義。平民的尊嚴本來就應該由平民自己去爭取,而不是靠其他人的協助。
4.
智慧
莎士比亞在創作柯里奧蘭諾斯的時候,主要的資料來源是普魯塔克《平行的人生》(一般中譯為《希臘羅馬名人傳》)。在這本書中,普魯塔克將羅馬的柯里奧蘭與希臘的阿基比亞德做了對照。他們都是原本一國之中最顯赫的人物,但長大之後也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國。他們兩個人都是從小死了父親,不過不同的是,阿基比亞德所受到的理智教育,遠遠超過其他人。在他眾多的教育者中,最著名的就是蘇格拉底,關於這點,以後我們會談到柏拉圖的《阿基比亞德》。但相對而言,柯里奧蘭的理智教育就顯得貧乏許多。
在16歲之前,柯里奧蘭受的是母親的教育,16歲之後則是與羅馬貴族相處的軍旅生涯。母親與軍人貴族都是正直的人,他們有正確的信念與意見,卻缺少對於事物進行反覆推敲的思辨能力。在缺乏反思能力的情形下,信念與意見就容易走上偏路(這也是孔子在談到「六言六蔽」的時候所說的道里)。「以榮譽換取物資」是一種信念,「失去榮譽就失去一切」也可以是一種價值觀。但這樣的信念與價值觀,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應該遵守,抑或僅僅是個人的選擇?這就需要進一步的討論了。不僅是柯里奧蘭,一般羅馬人也體會不到他們與柯里奧蘭的差異,他們用「驕傲」一詞去總括柯里奧蘭的一切,並且是帶著厭惡與仇恨去使用這個字。一位羅馬公民說,這些不能說是他的罪惡,因為這些是他的本性,是他也無法改變的。不過在我們看來,說是習性可能比本性更為妥當。
在關於莎士比亞其他作品的討論中,我們提過莎士比亞對於希臘哲學,尤其是柏拉圖關於人與城邦以及靈魂學說的熟悉與熟用,因此我們接著就要借用柏拉圖的觀點去探討莎士比亞的這部作品。《理想國》這本書中提到過一個想法:要瞭解個人,可以從瞭解城邦著手。因為城邦就像是個人的放大,而如果我們看不清楚一個小的東西,就不妨先去看它的放大版。從這個觀點來看,就可以把柯里奧蘭這個個人與羅馬這個城邦,也就是柯里奧蘭的放大版去做對比。羅馬是由貴族與平民兩個階層組成的,在貴族之中,有元老院的成員,也有上戰場的軍人將領。按照柏拉圖的看法,人的靈魂是由理性、血性與欲望三個層面組成,因此我們可以簡單地說,羅馬的理性是他的元老、血性是他的軍人、欲望則是羅馬平民。當然,如果平民上了戰場努力作戰,就成為靈魂中的血性層面,而當軍人在戰場上奪取財物女人的時候,就成為欲望的一環。
柯里奧蘭是軍人,是個由血性所主導的人。血性指的是希臘文的thumos,包含了很廣的意思,尊嚴、驕傲、名譽,這些都是來自所謂的血性,而照柏拉圖的話來說,這是靈魂中讓我們發怒的部分。與其他軍人的不同在於,柯里奧蘭的靈魂中似乎沒有欲望的成分。即使是最痛恨他的羅馬人,也不能否認他並不是貪財歛物的人。當他獨自衝進柯里奧里城,以一己之力與城中守軍作戰,最後獲得勝利的時候,他的心裡想的不可能是城中的財貨物資。羅馬執政官為了獎賞他的功勞,任他挑選十分之一的戰利時,他拒絕了。而當執政官要給予他「柯里奧蘭諾斯」這個名字,以表彰他的功勞時,他接受了。榮譽就是他所追求的一切。
然而無論是柯里奧蘭這個人,或是羅馬這個城邦,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都沒有呈現出理智的層面。劇中有一名執政官與一名前執政官,他們都是軍人。而象徵羅馬智慧的元老只有一人,就是梅內紐斯。他是柯里奧蘭的父執輩,也可以說是他離開母親之後的導師。然而這位元老在智慧方面的程度卻很普通,至少在劇中所顯示出的是如此。當羅馬平民即將暴動之際,他跟平民說了一個肚子與五官四肢的故事:五官四肢聯合起來抗議,說肚子只會吃,不會做,是個最沒有用但又最會享受的器官。肚子的回答是,他把自己所吸收的養分,透過血液傳達到身體每個部位,讓每個部位得以正常運作。所以他才是最重要、最公正也最無私的器官。梅內紐斯接著說,羅馬的元老院就像是人的肚子,運送給每個人對他們最有益的養分,同時把所剩的糟粕留給自己。
當梅內紐斯在勸阻平民的時候,把元老院比喻作肚子而不是大腦,這樣的說詞是有高度智慧的。因為當智慧要與欲望溝通,也就是當元老要勸說平民的時候,再也沒有比訴諸肚腹欲望更好的方式,而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平民聽懂道理。但梅內紐斯的智慧似乎僅止於此,因為當他要去說服叛國的柯里奧蘭放棄進攻羅馬的念頭時,他先要人探聽柯里奧蘭有沒有吃飽,並且說吃飽的人血也熱了、心也暖了,這時才容易聽進他人的勸告,就是完全荒謬了。因為這世界上如果有誰可以完全不受到飲食影響,那麼首先就要數柯里奧蘭。梅內紐斯並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他仍然認為要在柯里奧蘭吃飽後才去勸他,這表示他也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因為他的智慧僅止於欲望的邏輯,因此他能成為平民眼中的好好先生。至於血性的邏輯,或是說意志的邏輯,他是無法了解的。
劇中其他的羅馬貴族,與梅內紐斯的區別其實不大。當柯里奧蘭與民眾發生衝突的時候,貴族能做的就是勸他。這裡的勸戒沒有任何政治層面的說理,而在欠缺理性的討論下,羅馬貴族的聰明建議只不過是一些要他放棄原則的建議,諸如「小不忍則亂大謀」、「識時務者為俊傑」等等。這樣的勸說對於平民這類以欲望為主導的人來說,是有用的,因為對心裡想著日後的錢財物資的人來說,眼前一些的痛苦不適確實算不了什麼,就像我們通常會為了年終獎金而多撐個十幾二十天一樣。但對柯里奧蘭的血氣來說,這樣的勸說是起不了作用的。正如有些時候,我們連一秒鐘也無法多待,這時候就算有人跟我們看在獎金份上就忍一忍,同樣也不會有用。
這裡的血氣衝動,與欲望尤其是色欲的衝動有所不同。人在受到色欲驅使的當下,同樣不會受到理性的影響,但這時候的理性是被欲望蒙蔽的。然而在血氣憤怒的時候,理性並沒有受到蒙蔽,而是受到鄙視,或是成為為血性背書的工具。血性將理性簡化為一種「算計」,因為算計會讓我們摒棄一些做人處事的原則,只為滿足一些物資上的欲望。但算計並不是理性的唯一功能。只不過理性的另一種功能,也就是智慧,並沒有出現在柯里奧蘭諾斯這部作品中。正如我們先前說到的,莎士比亞並沒有在這裡為元老院安排角色,也就是說,我們在當時的羅馬城看不到智慧者。而在一個沒有智慧者的城邦,智慧也不可能在個人的身上誕生。在這個時候,血氣就會超越理性(只剩下用來滿足欲望的算計),成為人的主宰。
柯里奧蘭是如此,羅馬平民又何嘗不是。這群在戰場上怯懦不前的人,在自己城邦的廣場上可是勇猛無比。因為他們知道,柯里奧蘭是不可能在廣場上向他們動武的。這群當國家有難之時備受羞辱的人民聯合起來,在英雄為他們擊退敵軍之後聯合起來,鬥垮了拯救他們的英雄。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就是民主的一種展現。但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靈魂更複雜的運作。羅馬的平民,也就是欲望,結合了理性中的算計成分,形成了元老院與執政官之外的一個官職,也就是「護民官」。在護民官的理性與人民的欲望之間存在的,並不是英雄的血氣,並不是血氣的尊嚴、驕傲、榮譽,而是自尊、自驕、自榮,但同樣是讓我們發怒的原因。由這裡出發,我們要接著探討民主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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