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理想國》,卷一,2,波勒馬庫斯.迂迴討論與哲學說服

蘇格拉底問克法洛這位富有的老人:如果說,歸還屬於他人的物品是應該的,那麼,今天有個發了瘋的朋友跑到我家,要索取他之前放在我這兒的一柄武器,是不是仍然要還?蘇格拉底說大家都會覺得不應該還,克法洛也這麼覺得。但如果不應該,一開始說的「歸還物品」就不能用來當作判斷正當或不正當的標準。克法洛覺得這個問題是有點意思,但他並不打算動腦筋去想。反正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種事,就不要歸還,至於為什麼不要,又有什麼好討論?另一方面,有些事情是比「討論」更重要的,就是去「做」。祭神的時間到了,他現在要去準備祭禮,這可比討論正義重要得多。不過克法洛並沒有拋下這個討論。在離開前,他的兒子波勒馬已經出頭,要當他話語的繼承人,繼續這個問題的討論。

1.

在看波勒馬怎麼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做一個簡短的分析。蘇格拉底這個問題包含了三個要素:朋友、發瘋的時候、歸還他武器。換句話說,正義或不正義並不是簡單的一句話所能解決,而要看「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假設今天朋友寄放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張千元鈔,那麼就算還給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朋友發瘋的原因是吸毒,而他來找我要錢的原因是要購買毒品,這時我又不能還他了。在認為不該還錢的時候,我們想到的可能並不是這樣做正義還是不正義,而是會不會害到朋友。正義與否原本就不是我們是否採取行動的唯一考量,當事情涉及到朋友的時候更是如此。為了朋友,有些正義的事我們不做,有些不正義的事我們會做。友誼與正義之間的衡量,並沒有一個簡單的規則可以讓我們絕對適用。


從希臘哲學的觀點來看,「朋友」是一個比「正義」更重要的問題。例如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中,正義問題用了一整卷的篇幅去討論,而朋友的問題卻佔去二卷的篇幅。一個城邦或任何群體之所以能夠建立,能夠持續存在,光憑正義是不夠的,必須要有友誼作為根基。柏拉圖在這裡將朋友帶入正義問題的討論,也不是要探討正義的內含定義,而是要先確定正義的外延範圍:在什麼時候,我們不會去做一件看起來像是正義的事。而以下要討論的,則是問題的另一個面向:如果我們對朋友的看法有所偏差,對正義的理解也會跟著出錯。


2.

波勒馬引用了希臘詩人西蒙尼德所說的「正義就是歸還」,認為這句話並沒有錯,但不能以蘇格拉底的方式去理解。在他看來,蘇格拉底的解釋有點浮面,只看到事物的表面現象,而看不到進一步的內含。於是他將這句話所指稱的由「事物」轉換為「價值」:朋友寄放在我這兒的是一個物品,但當我要歸還的時候,必須考慮到這件事的價值。也就是說,如果我歸還的時候能夠順便把「好處」、「益處」歸還給他,就理所當然該這麼做;但如果伴隨著物品的是「壞處」、「損害」,就不該這樣做。


波勒馬主張對朋友好,不要對朋友壞。這個想法蘇格拉底不至於反對,但對朋友好與正義是不是同一回事,就成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對朋友做的每一件事,都要跟正義有關,那就太貶低朋友的價值了。而波勒馬之所以會提出這樣的理解,是因為在蘇格拉底的例子中,談到了朋友、瘋狂、武器三個要素。但波勒馬的解說僅僅提到朋友,而忽略了其他兩點,於是他只能把朋友當作問題的核心,而把其他的考慮項目簡化為「好」。不過蘇格拉底並沒有討論波勒馬對問題的簡化,而是順著他的說法,進一步問:如果我們要把好的東西帶給朋友,那麼要怎麼對待敵人?波勒馬回答道,既然要把好帶給朋友,要給敵人的當然就是壞,而所謂的正義就是如此。


3.

波勒馬可能沒想到,這其實是蘇格拉底所佈下的圈套。他先前並沒有談到「敵人」與「壞惡」的問題,而僅僅說「正義是把好帶給朋友」。敵人是蘇格拉底引進的話題,這個話題一引入,就把波勒馬的論點帶上另一條路,讓他在之後的討論中暈頭轉向。


波勒馬把原本的「在什麼時候,該對什麼人,做什麼事」,改成「對朋友好,對敵人壞」。蘇格拉底並沒有贊成或反對波勒馬的主張,只認為波勒馬並沒有回答問題。「對朋友好,對敵人壞」看起來很有道理,實際上卻是一句空話,因為即使我們想要對朋友好,還是要回答「在什麼時候,該對什麼人,做什麼事」。以歸還武器的的情形來說,如果我們在敵人瘋癲的時候要對他壞,於是把他的武器交還,並認為自己這樣做是正義的。那麼當敵人拿到了武器之後,也可能正好想到我也是他的敵人,從而要拿他手上的刀來砍我,由此來實行正義。


這樣一來,正義就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循環砍殺。或許這確實是某些人的正義觀,但對哲學家來說,如果這就是正義,那麼我們也不需要花時間去討論正義問題了。在人類的社會中,復仇是個比正義更原始的概念。之所以要討論正義,並不是要延續復仇,而是要終止這個舉動。這個道理波勒馬並不會不懂,但在剛才被蘇格拉底引出「正義是對敵人壞」的時候,可能沒有想到這些。人在辯論的時候,可能會為了自己說話的前後一致、結構對稱,而說出一些自己也不真正同意的主張。但蘇格拉底並沒有立刻反駁波勒馬,而是要讓他把與這個主張相連結的觀點說得更清楚,從而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4.

要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朋友」與「敵人」這一組字彙,與蘇格拉底常用來討論的其他一些,例如醫師、運動員、航海員有什麼不同。朋友與敵人要呈現的是一種關係,在使用上預設了一個更根本的概念,就是「我的」。「他是朋友」與「他是醫師」這兩個詞,在表面上看起來結構是一回事,但實際上並不如此。朋友一定是「某人的」朋友,而如果我們僅說「他是朋友」而沒有指定誰的時候,意思就是「我的」或「我們的」朋友。但醫師或運動員所呈現的則是一種資格,當我們說「某人是我的醫師」的時候,他是先具備了醫師的資格,才能跟我們建立照顧與商業關係。


把正義放到「敵友」的框架下,就等於把正義放到「我的」這個框架下進行討論。如此會產生的問題就很明顯了。因為沒有人會是所有人的朋友,而如果甲是乙的朋友,甲就有可能是丙的敵人。甲可能把武器寄放在乙與丙的共同場所。當他來索取武器的時候,如果在場的是乙,他會因為甲的精神狀態而拒絕歸還;但如果在場的並不是乙而是丙,丙就會不顧甲的精神狀態而歸還武器,因為這樣才是對敵人壞。這樣一來,我們得到一個詭異的結論:就歸還武器這件事而言,朋友這樣做是不正義的,敵人這樣做才正義。而如果我們把觀察的眼光由「歸還」轉換到「獲得」,就成了:讓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獲得武器,這件事可以既正義又不正義。


5.

蘇格拉底接著以一些其他的技藝作為例子,來檢視波勒馬的論點。這些討論從邏輯的角度來看,有點迂迴,也有許多不相關的內容。不過蘇格拉底在這裡的工作並不在於說理,而在於說服。柏拉圖在這裡寫的也不是現代意義的哲學教科書,不是要做理論教條的宣導,而是要透過話語將人帶到哲學探討的起跑點:


      - 按照波勒馬的說法,正義是把好帶給朋友、把壞帶給敵人。因此蘇格拉底用醫術與廚藝做了對照:前者是把健康帶給人的身體,後者則是把美味帶給食物。

蘇格拉底在探討哲學概念時,常常用一些眾人所熟知的技藝(tekhnê)作為對照,例如醫術、健身術、航海術、烹飪術等等。所有技藝都有特定的功能與目的,因此如果正義也是一種技藝,就同樣有它的功能與預設的目的,也就是「把某某東西帶給某某東西」。不同技藝所帶來的不同東西,例如健康、強壯、航行方向、美味等等都可以說是一種「好」,但我們並不會說醫術、航海術、烹調術是把「好」帶給人的身體、船員、食物。因為在不同的領域中,「好」獲得了各自的名字(健康、航行方向、美味),因此我們也不再用「好」這個字去指稱各種技藝的目的。然而在正義的領域中,波勒馬用的仍然是「好」這個字,這表示正義的目的與功能還沒有獲得另外的名字,也就是說,我們還不知道正義到底會帶給我們什麼東西。這就是蘇格拉底所要追問的。


6.

  • 蘇格拉底問到,當人生病的時候,醫術比正義要重要許多,因為正義無法把健康帶給人。而其他許多情形都是如此。生活的各個領域都有一項專門技藝為我們帶來好處,而這些好處都不是正義所能給的。因此正義到底有什麼用?

  • 波勒馬說,正義在作戰的時候有用,因為這可以讓我們能夠聯合朋友、打擊敵人。蘇格拉底接著問,那麼不打仗的時候,正義是不是就沒有用了?波勒馬說,這時候正義能幫我們訂定契約、規畫合作。

  • 蘇格拉底繼續問:如果我們要合作的是一場球賽或是音樂演奏,精於球技與琴藝的人就比正義的人更為適當。那麼什麼時候才需要跟正義的人合作?

  • 波勒馬說是金錢方面的合作。但蘇格拉底又問,如果你要買貴重物品,熟知市場的識貨者,還是比正義的人妥當。於是波勒馬說,正義的人可以幫我們保管錢財。於是蘇格拉底說了,按照這樣的說法,當其他技藝都不需要上場的時候,正義就有用了 。


波勒馬在討論正義能帶來什麼好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作戰。因為他對正義的定義是對朋友好對敵人壞,而最能彰顯朋友與敵人區別的重要性的領域,自然就是戰場。但如果要在戰場上打擊敵人,精於戰技的人就當然比正義之士有用。而要去聯合朋友共同出擊的時候,精於話術也必然比正義更能派上用場。按照這樣的邏輯,我們可以檢視生活中的種種領域,所得到的結論必然是:當我們想做什麼的時候,正義是沒有用的;當我們什麼都不做的時候,正義就有用了。但如果正義就只能扮演這種類似看門狗的角色,又怎麼會有人讚賞正義,並且花時間討論正義?


7.

  • 「正義無用論」是個奇怪的結論,於是蘇格拉底把提問的方式轉了一下:打仗的時候,善於進攻的人是否也善於防守?善於防禦工事的人是否也善於攻略?波勒馬說是。

  • 那麼善於保管錢財的人,是不是也善於偷竊?一個正義的人,既能幫我們保管錢財,又能盜取敵人的錢財,這不是太美妙了?波勒馬被搞糊塗了,他覺得把正義的說成是小偷有點怪。但他還是認為正義是給朋友好,給敵人惡。


「保管錢財」在波勒馬看來,就是「不要使用幫朋友保管的財物」,因為這筆財物不是自己的。但蘇格拉底卻把概念轉換為「不要讓人竊取自己幫朋友保管的財物」,並且進一步推論道,如果不想讓人偷竊自己的財物,就要知道如何竊取他人的財物。這樣的概念轉換當然是有問題的。如果我幫朋友保管東西,而這個東西卻在我的保管下失竊,這時候我可能要負些保管責任,或是賠償朋友。但無論如何,東西在我的保管下被別人偷走,不能認為我做了什麼不正義的事。一個正義的人並不會善於防竊,更不會是善於偷竊的人。


不過波勒馬並沒有這樣反駁蘇格拉底。可能是因為他受到了正義無用論的驚嚇,想要趕快找出一些正義的用途,因此莫名其妙中了蘇格拉底的圈套。而蘇格拉底的目的,也不是要主張正義者是小偷,而是要讓波勒馬進一步去想自己對朋友與敵人的看法有沒有問題。


8.

  • 蘇格拉底接著問:朋友是什麼?真正的好人,還是看起來是好人?波勒馬說,我們喜歡的是自己認為是好人的人,也就會把這些人當作自己的朋友。

  • 蘇:但我們有沒有可能弄錯?我們以為某個人是好人,但實際上他不是;或以為某人是壞人,但實際上不是?波:有可能。

  • 蘇:因此我們在對敵人壞的時候,有可能在錯誤的情形下害到一個好人。也就是說,我們的正義對好人造成了危害。波:絕對不能這樣,一定要把真正的好人當成朋友。

蘇格拉底在這裡用另一種方式讓波勒馬思考正義、朋友、好壞這些概念之間的關係。我們認為某某人是朋友,因為我們覺得他是好人,並因為如此我們要把好帶給他。這些並不是因為自己無理由的感情偏好。波勒馬接受了蘇格拉底的說詞,這在討論中有什麼重要性?


波勒馬所代表的是這樣一種人:傳統價值與新技術之間的衝突承受者。波勒馬的掌握了智術師的話語技術,並且能夠對詩文做出新的解釋,運用這些話語技術,他可以成為一個顛倒是非黑白的人。但他畢竟在一個重視傳統的家庭中長大,父親是一個殷實的買賣人,他也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因此即使智術師的技術再怎麼誘人,他也不會用來推翻自己曾經接受過的觀點。對他來說,就算是對朋友好,也不該去偷竊;就算是對敵人壞,也不該傷害好人。他對於正義的掌握其實是確實的,只是要用言語來給正義做定義的時候,他面臨了失敗。


波勒馬與蘇格拉底並不是敵對者。他們之間的辯論並不在於價值上的認同,而在於一些基本概念的釐清。波勒馬並不會為了展現自己對辯論術的掌握,無視於以往所接受的價值觀。因此即使在討論中犯了錯,蘇格拉底還是有能力把他來回來。但如果是一個家庭教育薄弱的年輕人,他完全可以主張偷敵人的東西是正義,也可以主張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正的好人」,甚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個人的喜好來決定。面對這樣的人,再怎麼苦口婆心的哲學家,也是起不了作用的。


9.

  • 蘇:正義的人會不會傷害別人?波:會傷害壞人

  • 蘇:人受了傷害,是不是就會變得更壞,也就是變得更不正義。波:是的。

  • 蘇:醫師能不能用醫術,去讓任何人變得不健康?波:不能。

  • 蘇:正義的人能不能用正義,去讓任何人變得不正義?波:不能。

  • 蘇:給朋友好、給敵人惡,這不可能是正義。波:我想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繞了一個大圈,讓波勒馬感到自己一開始所說的錯誤。之所以說這是一個大圈,是因為這一連串的對話,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邏輯關係。如果在一開始說到醫術是把健康帶給人的身體之後,立即接到最後一句,也就是醫師不能用醫術讓人變得不健康,也不會在推理上造成任何缺失。但蘇格拉底並沒有這樣做,或至少,柏拉圖沒有讓蘇格拉底這麼做。原因在於「說理」與「說服」是不一樣的。前者讓人口服,後者則讓人心服。


「說服」是帶領學生走上哲學思考的途徑,對哲學家來說是一門重要的學問。這名學問的困難在於,每個學生都有各自不同的秉性與習慣,因此在面對不同的學生時,就必須以不同的方式去說服他們。這些方式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不會,成功不見得是因為哲學家的言詞,有時候是當時的社會背景、學生當時的臨時心境,或是其他在場者的鼓勵慫恿。柏拉圖的哲學作品是以小說或戲劇的方式呈現,這樣的寫作目的就是要盡量把圍繞著哲學討論的其他因素描繪進去。可惜的是,在某些介紹柏拉圖的課堂或書籍中,這些通常被當作是無關的內容。


由於說服並沒有一定的程序,也難以用邏輯規律的方式去展現,在許多哲學家的眼中只能擁有一個比較低下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說服的主要領域是政治生活而不是數學天文,而在政治生活中,要達到預定的目的,恐嚇、利誘、訴諸民眾的自戀心,遠遠比蘇格拉底式的說服有效,因此在許多人的眼中,說服也就成為一種非理性的行動了。


說服在現代哲學中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笛卡兒式的理論建構。哲學家開始認為,一旦以邏輯的規則建構出一套體系,就沒有再去說服別人的必要了。哲學失去了引導思考的功能,哲學家失去與一般大眾的溝通能力,訴諸民眾恐懼與利益的言語也就更沒有能夠阻擋緩解的力量了。恐懼、利益、自戀,這樣的言語與統治者的「學位」(沒有理性的人比任何人都需要理性的保證)、網路傳播(對權威反感的人最需要匿名的親民的權威)結合,形成了當今社會中的民意,成為我們的民主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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