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比亞這個年輕人想要成為雅典的領導者,在雅典城裡,他被蘇格拉底叫住談話,聊的是他的生涯規畫與從政計畫。其中最重要的是,對城邦而言,什麼是正義的,什麼是有利的。阿西比亞不覺得這些問題有什麼好談,因為對他來說,這些事情是顯而易見、人人皆知的,生活在城邦中,自然而然就會學會,根本不需要另外去學。阿西比亞的這種想法,應該也是我們社會裡不少人的想法,如果用《理想國》的話來說,這種自然而然學會的東西,就是所謂的洞穴。蘇格拉底用一種反諷的方式調侃:你當然早就知道什麼是正義不正義了,因為當你小時候跟人玩遊戲的時候,只要別人耍了手段贏了你,你就會立刻大叫。言下之意,阿西比亞根本沒有學習或思考過正義或利益的問題,只因為自己小時候玩過遊戲,就以為自己擁有治理城邦所必要的知識。
在討論正義與利益的問題時,阿西比亞認為雅典人追求的是利益而不是正義,但蘇格拉底卻用一場文字遊戲告訴他,正義就是利益。阿西比亞開始頭昏眼花,因為他開始發現,自己不太知道從政是怎麼回事,從而不再像先前那樣躊躇滿志。不過他並沒有因此動搖,因為這種知識上的匱乏,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城邦的集體共業。就算達不到蘇格拉底的標準也無所謂,反正別人也不會比他好。蘇格拉底告訴他,就算是雅典第一也沒有用,因為雅典要面對的是斯巴達與波斯,而跟這兩個地方的領導者比起來,阿西比亞的財富與教育不過是一個笑柄。
這樣的比較給阿西比亞帶來嚴重的打擊,於是蘇格拉底將談話轉入另一個主題主題:卓越(aretê,或翻譯為美德)。人所要追求的並不是第一,而是卓越,卓越並不是一個城邦的第一,也不是希臘世界的第一,甚至也不是全世界第一。因為每個城邦、每個鄉里都能有個第一,但這些地方並不見得都有卓越的人。但什麼是卓越?一個卓越的人要怎麼處理城邦事物?阿西比亞說不到幾句,又被蘇格拉底搞得暈頭轉向。這次的頭昏跟第一次有點不同,因為現在他不但知道自己遠遠比不上波斯或斯巴達的國王,甚至連要怎麼趕上對手都不知道。他對自己的無知感到可恥(aischista)。在說出這個字之後,蘇格拉底知道時候到了,於是對話進入了第三個大段。
b. 哲學的試金石
「羞恥」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在《普羅塔哥拉》這部對話中,普羅塔哥拉講了一個故事:宙斯把正義與羞恥分配給每一個人,讓城邦得以建立。將這兩個品格放在一起,我們看到的是,正義讓我們「做」某些事情,羞恥則讓我們「不做」某些事情。當阿西比亞說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的時候,表示他要改變原本的生涯規劃,暫時停止從政的野心。事實上阿西比亞並沒有什麼所謂價值觀上的轉換,因為蘇格拉底一開始就問他,如果有一天他的榮耀達到極點,也就是不能獲得更多的時候,他還願不願意活下去。阿西比亞的回答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是完全不想再活下去的。
愛名譽,怕丟臉,這是人類在飲食男女之外最重要的追求,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需求。阿西比亞一開始以為,領導一個城邦就是榮譽的極致,但蘇格拉底告訴他,這樣的榮譽是微不足道的,阿西比亞應該以「卓越」為目標,也就是說,他不是要跟雅典人比,而是要跟全人類比。在這樣說的時候,蘇格拉底悄悄帶入了一個概念:人類。人類並不是生活在某時某地的一群人,而是依照人的本性所定義。阿西比亞想要做到卓越,但完全找不到方向。他擁有一切資源,但就像一個獲得一筆遺產但不知道如何使自己更富有的年輕人,他需要有人給他的建議。蘇格拉底的建議是要他多學習、多思考,他原本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但在跟蘇格拉底聊了之後,他覺得有必要了。
在柏拉圖的其他作品中,蘇格拉底曾經用「咒語」一詞,當作哲學探討的入門儀式。所謂施咒,有點像中醫所謂的「藥引」。本身並不是治療,但可以將藥物送到身體所需要的部位。而咒語,也就是蘇格拉底的說話術或辯難術,本身也不是哲學的一部分,只是讓年輕人開始反省自己的無知,並將自身投入到思考式的生活。問答術並不是哲學,而是用來考驗年輕人是否能夠進行哲學探討的試金石。經得起辯難的折磨,才有辦法探討哲學。蘇格拉底告訴阿西比亞,在你這個年紀,感到自己無知是很好的,因為等你到了50歲才感到自己無知,那麼羞愧也沒有用了。
c. 關心自己
在阿西比亞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丟臉後,蘇格拉底覺得可以和他談一些事情了,他不再去談從政或是卓越,而是引進了一個新的概念,叫「關心自己」或「照顧自己」。引進這個概念並不是全然地轉換話題,而是與方才的追求卓越連結在一起。因為卓越是人的卓越,不了解人的本性,就不可能了解人的卓越。而如果不能認識自己,自然也不可能了解人的本性,也更不用說怎麼去追求卓越了。
蘇格拉底之所以在阿西比亞感到丟臉之後才談「關心自己」,是因為在此之前談也沒用。阿西比亞這位家世顯赫、要什麼有什麼的年輕人,在他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欠缺」這個字,當然也不可能覺得自己的能力有什麼需要加強的。他想要的,就是更多的權力、更多的榮耀,因此現在進入政壇,正是關切自己的最佳表現。但蘇格拉底顯然不這麼認為,他認為阿西比亞一點也不關心自己,原因很簡單: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也從來沒去尋找過自己,想要去認識自己。
蘇格拉底現在就要導引阿西比亞去關心自己,他首先問:「當我們在照顧某個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時候,有沒有在照顧自己?」例如「如果我們關心自己的鞋子,是不是就在關心自己的腳?」阿西比亞想都沒想,就說「有」。他這樣回答是很正常的,因為對許多人來說,鞋子與腳的關係確實是非常密切。但蘇格拉底是個赤腳走路的人,因此他不覺得兩者之間有什麼密切關聯。這個例子可能是蘇格拉底的忽略,但也有可能是要讓阿西比亞知道,對某甲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對某乙來說卻可能不是如此。而哲學探討也正是從反省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開始。
蘇格拉底換了一個例子:關心戒指與關心手是不是同一回事。阿西比亞很容易了解關心「戒指」與關心「手」不是同一回事,但對於「鞋子」和「腳」,他還是很難理解為什麼不是同一回事。於是蘇格拉底就把問題倒了過來:照顧腳是不是就是在照顧鞋子?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容易多了,因為如果腳出了問題,就不一定是修鞋或換鞋可以解決的。照顧腳的技藝也不是修鞋術,而是體操術。而體操術所照顧的不僅僅是腳,也是整個身體,因為腳是整個身體的一部分。在繞了一個圈子後,阿西比亞了解到,關心照顧「某個東西」,與關心照顧「屬於該東西的物品」是不一樣的,而這兩件事也分別屬於各自的技藝。那麼什麼是照顧「自己」的技藝?
d. 認識自己
蘇格拉底說,不知道什麼技藝能照顧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不知道什麼是鞋子的人,就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照顧鞋子的技藝。而如果不知道什麼是自己,也就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照顧自己的技藝。蘇格拉底問阿西比亞記不記得皮托神殿(德爾斐神殿)上的銘言,「認識你自己」。阿西比亞說,他原本以為做到這點是很容易的,但現在看來,可能不那麼容易。
為了進一步的討論,蘇格拉底提出另一個概念:使用。由於阿西比亞正在跟蘇格拉底說話,蘇格拉底就順水推舟,以「說話」作為例子進行討論。在說話這個活動中,說話者是使用的人,語言是被使用的東西,使用者與被使用者是不一樣的。再看另一個例子:鞋匠用刀具來製鞋,所以鞋匠是使用者,刀具則是被使用者。但鞋匠也要用手來持刀,也要用眼來看,所以鞋匠也用他的手與眼來製鞋。既然人「使用」自己的身體來做事,人就不會等同於身體的任何一部分,也不會是這些部分的總和。人既然不是身體,就不會是身體加上某個東西,也就是說,不會是身體與靈魂的組合。因此剩下唯一可能的回答就是:人是靈魂。
這個推論顯然是不嚴格的,因為我們如果能說「我使用我的身體」,就沒有理由不能說「我使用我的靈魂」?餓了吃、渴了喝,這固然是靈魂使用身體去拿東西吃,但也可以說是「身體的某一部分(肚子),使用靈魂向身體的另一部分(手)下令」。要解決這個問題,哲學家可以說,靈魂可以分為幾個部分,其中一部分與身體相關聯,另一部分則與身體無關。與身體有關的那一部分,讓我們去吃去喝,與身體無關的那一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但這樣的論點也是有困難的,因為如果靈魂中與身體無關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那麼這個自己就不可能命令雙手去製鞋,從而「我做鞋子」這句話也不可能成立了。
不過蘇格拉底在這裡並沒有做這些討論,他直接說自己所做的說明是不嚴格的,但只要阿西比亞認為有道理,接受了這個說法,那麼就不需要再進一步的討論了。這段關於哲學論述的「嚴格性」與「說服性」的討論,僅僅是一段很小的插曲,但還是呈現出哲學思考的特性。哲學思考並不是不需要嚴格,但沒有必要在所有的討論環節中都要求同樣的嚴格性。「人是靈魂」這句話是不可能被證明的,因此根本不可能為這句話提供什麼嚴格的論證。這句話僅僅是鼓勵年輕人去照料自己的靈魂,而不要把身體的健美與物質的精美當作是人生的目標。只要年輕人會因此採取行動,說這句話的目的就達到了,而一開始接受這句話的理由是否嚴格,也就不重要了。因此我們也沒有必要在這句話上面大作文章,認為蘇格拉底主張某種心物二元論,甚至認為他貶抑肉體,事實上蘇格拉底可能比任何哲學家都更強調身體鍛鍊的重要。
蘇格拉底接著說:你就是你的靈魂,而你的身體、美貌、財富,就更是外在的東西了。那些因為你的外貌與你的財富而愛你的人,當你的美貌不在、當你失去財富之時,就會離你而去。但對那些愛你的靈魂的人來說,只要你的靈魂不敗壞,那些真正愛你的人就永遠不會變心。
e. 人的本性
「靈魂怎麼才能認識自己?」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蘇格拉底用「視覺」來做比喻,也就是把「認識自己」換成「看到自己」。眼睛要看到外物是很容易的,但怎麼樣才能看到自己?回答是,眼睛不能直接看到自己,而必須透過一個東西的反射,才能看到自己。這個東西就是所謂的鏡子。不過在人身上,也有一個類似於鏡子的東西,我們的眼睛可以透過它而看到自已,這就是另一個人的眼睛。
眼睛要透過另一個人的眼睛,才能看到自己。而靈魂也需要有另一個靈魂的對照,才能認識自己。靈魂與靈魂的對照,如果以實際的行動來呈現,那就是人與人的對話。眼睛所面對的鏡子,有明亮程度的區別,而面對這些明亮程度不同的鏡子,所照出的自己,也就有清晰程度的區別。在靈魂中,最明亮的、最有神性的是知識與思索,因此去面對他人的知識與思索,自己的靈魂也會得到最大程度的明晰與神性。
不過最重要的在於,這裡所謂的「自己」,並不是一個靜態不變的東西,而是持續在變動的靈魂。因此與其說這是「認識自己」,更可以說是動態的「成為自己」。正如眼睛是與他人的眼睛相對才能看到自己,人也是在與他人的相對互動中所形成。眼睛透過反射物的明晰度不同,看到自己的清晰程度也會有所不同。因此人如果與不同的靈魂相對,與不同的靈魂對話,也會形成不同的自己。當阿西比亞與蘇格拉底對談的時候,他可以展現出青年人的高貴靈魂,而一旦成為公眾人物,大眾對阿西比亞的寵愛就會敗壞他的靈魂。也因為如此,在進入城邦事務前,必須接受充分的教育、充分的訓練,才能給自己準備好解毒劑。
f.
哲學教育的失敗
隨後蘇格拉底重拾了方才的話題,說到「屬於自己的東西」。他要阿西比亞再想想,剛才說到的戒指、鞋子、衣物是屬於自己的,是因為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現在我們知道自己是什麼,還會不會說這些東西「屬於自己」?更進一步,在探討這些問題之前,我們不知道什麼是自己,也不會知道什麼東西屬於自己,什麼屬於別人,更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屬於城邦的事物,以及如何去處理城邦事物。一個不認識自己的人,要去處理城邦事物,不但是可笑的,更可能給城邦帶來災難。相較於前半段的對話術或是辯難術,也就是利用文字的多義性,以文字遊戲的方式去曲解他人的話語,這裡所呈現的才是哲學教學或是哲學思考的方法:一開始是從看似沒問題的意見出發,經過討論發現,原來的想法是有問題的,並因此進一步去尋找其他的出路。
「我以為衣物、鞋子這些東西是屬於我的,但其實不是」。我們可以把這當作是《阿西比亞》中第三次出現「原先以為自己知道,但其實一無所知」的情形。前兩次阿西比亞感到自己不知道怎麼說下去的時候,都有頭昏的感覺。不過這一次,阿西比亞在這裡並沒有說自己頭昏,而是要蘇格拉底繼續講下去。在兩次的頭昏腦脹之後,阿西比亞對談話中的詰難已經產生了免疫力。他不再對自己的無知感到驚訝,而是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心態去面對,他不打算在自己無知的問題上多做停留,只想趕快進到下一個階段。他心裡所想的,仍然是進入政壇,而眼前的哲學討論,對他來說並不是要好好準備自己的機會,而是一個要去克服的關卡。這樣的心態有點像年輕人在準備入學考試或國家考試,並不關心自己所學的東西,也不會對自己讀到的東西感到驚訝或反對。當這個世界有了考試,有了文憑,有了審核,哲學就跟著成為一門專業,而蘇格拉底式的哲學也就隨之消亡。
稍早蘇格拉底與阿西比亞談到「城邦大眾的敗壞力量」時,阿西比亞回道:「我覺得你說得很好。現在就告訴我如何進行自我修養吧!」阿西比亞並沒有把「大眾的敗壞力量」當一回事,也不想去管所謂「靈魂的敗壞」是怎麼回事,因此當蘇格拉底在後來談到眼睛與靈魂的相對時,他也不會想到哲學與大眾之間的緊張關係。阿西比亞並沒有成為哲學家,他仍然在年輕時候就踏入政壇,成為雅典政治與軍事領域的領導人物。他是個追求權力與聲望的人,當雅典人拒絕繼續給他地位的時候,他投入了敵對的城邦,成為敵對城邦的將領,反過頭來向雅典發動軍事攻擊,這當然不是鼓勵阿西比亞追求卓越的蘇格拉底所設想的目的。
蘇格拉底的哲學教育,是用言談來進行的。在進行這種教育之前,學生必須先有所準備。這樣的準備也同樣是透過言談來進行,也就是先前所談到的辯難術。蘇格拉底失敗了,因為哲學工作的準備並不能靠言語來達成,而要靠日常生活所養成的習性。哲學追根究柢是一種對智慧的愛,而只有生活所養成的習性,而不是言語帶來的衝擊,才是這種愛的真正後盾。這個問題在《阿西比亞》中是沒辦法看到的,我們要到《理想國》這部篇幅更大的作品中,才能進行進一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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