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4日 星期三

柏拉圖,《理想國》 ,卷一,一


1.
《理想國》是柏拉圖的作品,寫在二千三百年前雅典。在二千三百年後的另一個地方去討論這部作品,就會面臨這樣的問題:讀這本書有什麼用?「古代作品的現代意義」這個主題對學者來說並不陌生,也是一項挑戰。但對非學者來說,有趣的並不在於對這個問題做了什麼回答,而是一種「覺得自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的心理,一種擔心自己的研究是否過時的心理。但我們會不會說,要是說不出希臘雕塑的現代意義,就必須把這些東西盡數銷毀?如果不是,我們或許也不需要認為,某某作品必須具有現代意義,才值得我們閱讀。

藝術與哲學作品的存在,並不是要去滿足或是解決任何一個時空座標下的具體意願或是具體問題,而是要讓任何一個時空座標的人,能夠從他的當前眼下(也就是《理想國》第七卷所談到的「洞穴」)脫離出來,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或許是更真實的世界。當我們在接觸這些東西的時候,如果心裡總是問「這有什麼用?」,如果心裡有太多的自己,我們所要的就是要把更多的東西拉進洞穴(但實際上只有這些東西的影子能夠被拉入洞穴),而無法讓我們走出洞穴。柏拉圖在寫作的時候,心裡不會裝著兩千三百年後地球某一個角落的人,因此我們也不需要認為他能解決我們政治生活中的什麼問題。不僅如此,蘇格拉底的言論或是柏拉圖的著作,根本也解決他們那個時代的雅典人的問題:如何賺更多的錢、如何在政壇中展露頭角、如何在戰場上勝過鄰國。當我們認為自己以一種反權威的英勇去對待歷史上偉大著作的時候,我們做的不是其實別的,僅僅是把蘇格拉底判處死刑、把耶穌釘上十字架的那些人的行為。

2.
理想國的書名是politeia,這個字是來自於polis,意思是城邦或城邦國家。要理解polispoliteia組詞彙的意思,我們可以從另一組詞彙paispaideia開始:pais指的是兒童,paideia的意思是教育。教育不僅僅是數學、史地這些在學校教的東西,關兒童生活的一切」:學習、娛樂、飲食、作息時間的安排於是politeia意思也就不會僅止於政治體制,而是指「有關城邦生活的一切國民教育、家庭組織、宗教禮儀、社會文化,以及個人的人生觀與宇宙觀。教育paideia)並不是讓兒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因此politeia也不是讓城邦中的人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是經過規畫的城邦生活。城邦是由人組成的,城邦的生活也就是城邦中每個人的生活但一個城邦裡面有男人、女人、老人、兒童,以及從事各種工作的人。怎樣才能讓這些不同的人在城邦共同生活,並且維持這樣的城邦生活不受到破壞,就是politeia所要談的主題。

對現代人來說,要理解《理想國》有一定的距離,原因在於受到現代政治哲學影響的某些觀點,局限了對於政治的思考,這些觀點有:
  • 政治生活必須嚴守公、私領域的區別,政治並不討論私生活的領域:家庭、兒童、朋友。
  • 在理論層面,主張價值與事實的區別,停止價值問題的討論。
  • 停止政治體制的討論,不准討論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的區別,只能討論總統制、內閣制的異同。對民主政體的反思與質疑,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禁忌。
  • 一種為人所稱讚的的想法是,讓每個人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城邦的存在僅僅在於維護城邦的秩序。於是politeia這個字衍生出另一個意思,就是police,警察。警察必須是中立的,而政府則透過警察的中立力量,進行一種公正的統治。
(當然,以上所說的都是理論,實際上的政治運作遠遠是另一回事。以民主之名行獨裁、寡頭政治的國家在所多有,但我們不能去討論這些政體,因此我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在把以上這些被現代人視為理所當然的假設放在一旁之後,就可以開始讀《理想國》了。在第一卷的開始,柏拉圖並沒有直接進入討論主題,而是埋下一些伏筆,為整本書的內容畫出一些主線。

3. 故事
3.a.
故事發生在雅典的外港,當正在一位女神舉行迎神大典。蘇格拉底與葛勞康(柏拉圖的哥哥)由雅典來到此地,向女神祈禱並且參觀活動。

3.b.
第一天的活動結束,蘇格拉底和葛勞康打算回到雅典當地一名富商波勒馬遠遠看到他們,就派一名小僕來攔住蘇格拉底,要他等一下。接著波勒馬、阿迪曼(柏拉圖的另一位哥哥,年紀比葛勞康小)以及其他人到了,就問蘇格拉底是不是打算要回雅典。蘇格拉底說是。波勒馬說:我們有多少人,你走得掉嗎?蘇格拉底回道,我可以說服你們讓我走啊!波勒馬說,如果我們不聽你說什麼都沒有用

3.c.
這時與波勒馬同行的阿迪曼想起一件事,就說晚點會有一場騎在馬上的火炬表演,所以大家還是留下來吧!蘇格拉底覺得這樣的表演會很有趣,況且同行的葛勞康一直想要留下,他也就同意留了下來。

3.d.
他們來到了波勒馬的住處,開始了《理想國》的討論。一開始是蘇格拉底與克法洛的簡短對話。克法洛是波勒馬的父親,也是蘇格拉底的舊識。他的祖父很會賺錢,留巨額的遺產,但他的父親耗去了一大半。他從父親手中接下了家產,又努力掙回不少。現在年紀大了,不打算繼續營生,要把家產傳給兒子。他見到蘇格拉底便說,很高興看到他們,因為現在不再像以前那樣對賺錢與女色感到興趣,反倒是喜歡從聊天中獲得樂趣。

3.e.
在簡短談論了個人經歷後,第二個重點是擁有錢財的好處。在談論這點的時候,他提到一個重點:有錢可以讓他避免「不正義」的行為,例如說謊話、或是虧欠神祇的祭品。他之所以會擔心這些,是因為自己的年紀大了,離死亡愈來愈近,也對地獄裡的慘狀愈來愈怕。他說,由於自己有了錢,可以償還向別人借的債務,也不會對神有所虧欠,從而也就遠離了不正義。

這時蘇格拉底從原本聆聽的腳色,轉變為發問的角色。他問克法洛,所謂「正義」是不是就是說真話、歸還東西?他舉了一個例子:有人在心理正常的時候寄放了一柄武器在你這,有一天他來要回東西,但當時的神色近似瘋狂,那麼這時該不該歸還武器給他?克法洛說不該。蘇格拉底就接著說,那麼「歸還東西」就不能說是正義的表現囉?這個時候,克法洛向神祇奉祭的時間到了,就讓兒子波勒馬接上來說話。波勒馬不但是父親財產的繼承人,也是父親話語的繼承人。

3.a. 闡述
《理想國》的副標題是「論正義」,除了正義,另一個隱藏其中的主題是「城邦與個人的衝突」,這個衝突在一開始就引入了作品。雅典外港所迎接這名女神並不是雅典本地的,而是從希臘北部引入的外來女神。以外地來的女神作為全書的開場,讓我們想到在是雅典人對蘇格拉底的控訴,正是說他引入新的神祇,破壞本地的信仰。然而柏拉圖在這裡告訴我們的則是:引入外地神祇的並不是蘇格拉底,而是雅典人。

蘇格拉底其實並沒有引入外來神祇,他只是用了神這個字,但這個神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例如雅典娜、阿波羅),也沒有具體的神像,這對雅典人來說是奇異的,因此認為他引入一個新的神祇。然而同樣是「引入外來神祇」,蘇格拉底做了有罪,但如果是一群雅典人這麼做,就不但不是犯罪,反而能夠舉辦一場慶典。

在我們之前談過的《阿西比亞》這部作品中,蘇格拉底兩次提醒阿西比亞這位意欲從政的年輕人,要注意雅典民眾的腐蝕力量。第一次是在蘇格拉底告訴阿西比亞,他真正的競爭對手並不是其他想要從政的雅典人,而是波斯與斯巴達的國王之後。他警告阿西比亞,要擔心的並不是比他強大的對手,而是那些他認為處處不如自己的雅典人。強大的對手能他成長,弱小的同胞就只能讓他自滿衰退。然而阿西比亞並沒有追問蘇格拉底為什麼要擔心自己的同胞,而是繼續追問如何才能使自己強大。反而是蘇格拉底在對話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在阿西比亞決定追隨蘇格拉底之後,又提醒他要擔心雅典人。但這次蘇格拉底說的是不只是阿西比亞,連他自己也必須注意不要被群眾的力量毀滅。因此這次要說的,就不是群眾可能造成阿西比亞的墮落,而是真正來自雅典人的毀滅力量。

群眾的毀滅力量並不是來自他們的惡意,而是他們的善變。就柏拉圖所談到的蘇格拉底的情形而言,雅典人可以今天歡天喜地迎入新的外地神祇,明天就說蘇格拉底引入神祇是罪無可逭。發生在阿西比亞身上的也是如此,今天認為他是城邦的救星,明天就成為城邦的罪人。為什麼如此?蘇格拉底給了一個最簡單的回答:民眾沒有知識,只能受到意見的左右。意見是浮動並且隨時可能改變的,就像洞穴中的人透過微弱的光線,看到在洞壁上照出的模糊陰影,以猜測臆想的方式去掌握這些。然而儘管意見是搖擺不定的,受意見左右的人卻往往抱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態度,堅信自己的意見、排斥他人的意見。尤其是在意見轉換之後,群眾更容易認為今是而昨非、過去上了惡人的當,從而對過去投以強烈的仇恨。民眾不會認為,在上過一次當之後,自己還會再上一當,反而會對新的意見給予莫名地擁抱。這時候所有的理念、哲學、思考、原則,都沒有可能反對這股民眾的力量。個人形成了群體,「我變成了我們,我們變成了雅典人」,而雅典人當然就可以在雅典做任何事,這股民主的力量可以使一切荒誕的事物都成為合法而且正當。

3.b. 闡述
這裡談到的是個人與城邦之間的互動衝突。在這一小段,我們看到兩種解決衝突的基本方案:力量與說服。波勒馬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把蘇格拉底拉到家中作客。蘇格拉底想要拒絕,唯一的方式就是說服他們,要他們讓他離去。說服是讓人相信一件事情,從而自願去從事某個行動。在蘇格拉底的不同對話中,他總是勸人去做合乎正義之事,因此在這個場合,他能說的大概就是,不要強迫他留下來,讓他回到雅典,這樣是比較正義的。但在一般雅典人看來,正如阿西比亞先前說過,要不要做一件事,所考慮的並不是正義與否,而是對自己是否有利。然而蘇格拉底並不是道德主義者,他並不認為正義與利益是衝突的。他最重要的論點就是:正義對人是最有利的。而如果要使人認識到這件事,就必須將人引到政治經濟以外的領域:年老、死後的世界、神靈的存在。這些在一班政治學教科書上面不會出現的東西,都是《理想國》所要討論的。

另一點是,《理想國》提到了「哲學家國王」這樣的想法。蘇格拉底的說法是,哲學家是不願意做王的,必須用強迫的方式把他們拉到現實的政治生活中。而波勒馬在這裡做的,也有點類似這樣的情形。他要蘇格拉底留下來,是要他跟大家講話;但這樣的聽是以不聽為前提的,也就是說,他們不願意聽蘇格拉底最想說的,也就是離開此地回到雅典,或是說,讓他安安靜靜當一個哲學家。對「哲學家國王」最大的誤解是,以為由哲學家來領導他們,就會使城邦蓬勃發展。但真正的問題是,城邦大眾並不會聽從哲學家所說,放棄眼前的利益,而去追求哲學家眼中的正義。哲學家國王其實是一個不可能達成的假設。因為大眾想要的並不是哲學家,而是一個師爺,一個能夠幫助他們獲得利益的理性工具。

3.c. 闡述
順著波勒馬的說話邏輯,蘇格拉底可以跟阿迪曼說:「如果我不想看,那麼表演得再好又怎麼樣?」但蘇格拉底並沒有這樣說,這顯示出他跟波勒馬的不同。波勒馬呈現出的個性是,一旦看到什麼目標,就停止跟其他人的討論,也不會去反省這樣的目標是否值得達成,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甚至可以用言語去威脅別人。蘇格拉底的個性則是容許有變化的,原本預定的事情並不需要堅持到底,在發現有其他更有趣的選項之後,他就可能改變原本的計畫。這也是蘇格拉底以愛智者(philosophos)取代智者(sophos)的用意。前者的態度是開放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無知」,知道今天認為是對的,明天可能就不是如此。與此相反,意見的抱持者則是不斷「捍衛自己的無知」,將自己的意見形成堅定的口號,不容許任何質疑。

在阿迪曼的提議與葛勞康的附議下,蘇格拉底留了下來。馬術表演這段插曲,牽涉到之後談到的理想國中要如何安排藝術教育與藝術創作,因此並不是一個不重要的問題。蘇格拉底說這樣的表演很有趣,想要留下來看,也讓我們認為理想國的另一個重要主張,也就是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並不能直白做出字面上的理解。不過要留下來看表演是一回事,要不要到波勒馬那兒作客又是另一回事。要讓哲學家到城邦主政,並不是僅僅提供飲食或娛樂就能夠解決的。蘇格拉底之所以要去波勒馬家和眾人聊天,主要還是因為葛勞康與阿迪曼兩位兄弟的聯手勸助。這兩位兄弟也正是整部對話中,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者。

3.d. 闡述
克法洛說的這些個人經歷與生活感慨,與《理想國》所談的國家政治,看起來是沒有關聯的。這位老人儘管說自己到了享受談話樂趣的年齡,但他在離開之後,也沒有再回到對話中。這讓我們感到好奇:為什麼柏拉圖要把他的話語作為整部對話的啟動點?一個簡單的回答是,在人類歷史上,大部分的人類群體都要借助於不同世代的合作。老年人的智慧、中年人的指揮、年輕人的行動力。所謂的人類群體,可能是政治組織,也可能是宗教、家族或是所謂的黑幫。克法洛的發言是由蘇格拉底所邀請的,因為蘇格拉底也將會步入老年,其他在場的年輕人也是。

但蘇格拉底並沒有向老人索取智慧,而僅僅需要他們的生活經驗。而在這些經驗中,最重要的並不是跟工作有關,也不是跟思考有關,而是跟欲望有關的經驗:年輕時想要什麼,老年時又想要什麼。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在於柏拉圖的政治哲學與靈魂哲學是密不可分的;而他對靈魂的理解,又是由靈魂所追求的事物所定義。靈魂中有追求知識的部分,有追求勝利的部分,也有追求飲食男女的部分。在這三部分中,沒有一部分能夠取代另一部分的作用。在人生的不同年齡,靈魂的不同部分會占有主導的地位:幼年是飲食、青少年是體力方面的好勝、之後是色欲、隨後是權力與財富方面的好勝,到了年老氣衰的時候,智慧才成為人所享受其中的對象。

哲學家的工作,並不是要消滅靈魂的某一個部分的功能,而是讓各個部分的靈魂都能得到發展。因此靈魂的導引者並不會讓年輕人去戒欲禁鬥,而是去均衡靈魂各部分的活動,避免任何一部分的活動在人的靈魂中留下銘記,使人終身受到食色欲望的控制,或是永遠只會訴諸暴力去解決問題。柏拉圖的作品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蘇格拉底的形象:我們不僅看到他的智慧,也看到他的酒量、在戰場上的表現、對美少年的情欲,以及對慶典活動與馬術表演的愛好。但無論是哪一方面的愛好,都不會影響他的哲學思考,而他的哲學思考也沒有使他成為一個棄絕其他欲望的人。

柏拉圖在政治方面的思考,可以說是他的靈魂理論的擴大。靈魂的引導從個人的工作轉變為城邦的工作。在個人的層面,不要讓靈魂因為情欲的牽引而失去理智,也不要因為貪圖飲食而失去奮鬥的意志。在城邦的層面,則是要協調受情欲主導的人、受好勝心主導的人與受理智主導的人,讓他們能夠共同生活在城邦內。城邦內部的人民的共存協和度愈高,城邦的完善程度也就愈高。但如果要提高這樣的完美度,政治家就必須將教育、宗教與文藝視為首要工作,將家庭、學校、祭典等等視為politeia所涵蓋的內容。

3.e. 闡述
《理想國》的開場就到此告一段落,最後關於正義的問題,要由克法洛的兒子波勒馬繼續討論。這個開場出現的有克法洛這位老年人,蘇格拉底這名中年近老的人,葛勞康與波勒馬是介於青年與中年之間的人,阿迪曼則是年輕人。這些人的年紀約莫在六十、五十、三十、二十左右。克法洛這位老年人所說出的人生經驗,關於年輕到老年的欲望轉變是寶貴的,但柏拉圖並不打算讓他繼續說話,並沒有讓他參與正義或其他有關城邦的討論。理想城邦的規畫者是中年與青年人而不是老年人。但老年人並不是沒有用的,他必須主持城邦或家庭的宗教與祭祀,如同全書的開場與結尾都提到「遊歷過陰間的人」,他不會告訴我們該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而是提醒我們,人生的最後走向是什麼。讓城邦中形形色色之人,能夠從眼前利益的紛擾中脫離出來,共同面對人類的共同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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