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5日 星期二

柏拉圖,《理想國》,卷一,3,特拉敘馬庫斯

1.

在蘇格拉底與波勒馬的對話結束後,智術師特拉敘馬庫斯入場繼續對談。理想國的第一卷為我們呈現了四個年齡層的人:克法洛、蘇格拉底、特拉敘、波勒馬,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都在十年左右。老人克法洛是傳統價值的代言人,用最簡單的話來說,是一個「好人」。但他之所以要做一個好人,並不是因為對「好」本身的認識與追求,而僅僅是為了生前的物質利益與對死後世界的恐懼。這樣的人對國家是有益無害的,甚至可以說是社會的穩固力量。然而這樣的生活並不是哲學家所追求的。他的兒子波勒馬是年輕人,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也有殷實的家底。到了一定的年齡,他不想繼續父親的商業生涯,而想走出自己的路。他常與名人交流,邀請智術師、演說師到家中作客,和他們學習新的東西。對年輕人來說,特拉敘是一位青壯年教師,他們有許多新穎的言論,就像我們今天在網路上常見的「原來以前都錯了」或「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錯了」這種特別能吸引年輕人的言論。蘇格拉底則是介於中年與老年之間的教師,表面上看起來,他也是反傳統陣營的一員,因為他經常對傳統觀點提出質疑,並且在以往質問年長於他的社會名人時,絲毫不留情面。然而蘇格拉底的反傳統僅僅是一個思考的歷程,他與特拉敘的區別在於,特拉敘對傳統價值的批判是沒有方向的,在駁倒了傳統觀念後,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也沒有人在乎這個問題。但蘇格拉底的反傳統言論僅僅是一個思考準備,他反對的並不是傳統而是盲目接受傳統,在一連串的質疑與思索後,他對正義古老的價值了解得更深刻,也賦予了更堅定的實踐。

2.

蘇格拉底才剛結束與波勒馬的對話,特拉敘就忍不住衝了上來,怒氣沖沖吼道,蘇格拉底與波勒馬彼此唱和,可笑之至。並且說他們講了半天,只是在玩文字遊戲,根本沒說正義是什麼。於是蘇格拉底請他提出對正義的看法。乍看之下,特拉敘僅僅是個憤怒的小丑,但實際上,他所說的卻值得我們深思。他的主張是:「正義是強者的利益」,「正義是遵守法律,法律是強者(統治者)制定的,而統治者一定會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如果特拉敘說他要談的是某些國家的社會政治生態,或是國際局勢的現狀,那麼蘇格拉底確實無話可說。事實上,不論是當時的希臘世界,或是兩千年多後的當今世界,特拉敘所說的都能符合大多數的實際現象。如果有人認為特拉敘所說的早已過時,因為現代世界有政黨政治、有總統直選,並且在民主政治中,主權者是人民全體,因此主權者追求自己的利益,就是全民為自己謀福祉,這個人不是幼稚的傻蛋,就是意圖給民眾洗腦的壞蛋。



蘇格拉底不贊成特拉敘的意見,但他反對的並不是現實層面的陳述,而是理論層面的可能。正義在現實上是如此,並不代表永遠必然如此,也不表示人類沒有其他選擇。理論層面的反對通常是訴諸「應然」,也就是執政者「不應」將法律視為為自己牟利的工具,執政者這樣做是「不正當的」。這樣的反對主要是承繼猶太基督宗教的政治神學,也就是以「上帝的命令」作為人間正義的律法。在舊約中,耶和華命令亞伯拉罕將獨生子作為祭禮,是為了讓亞伯拉罕成為一名義人。在啟蒙哲學之後,儘管哲學家談論上帝的篇幅大為減少,但「正義—理性/情感--應然」的思維仍然是以上帝的律法為模型,只不過是以實踐理性或是人權尊嚴的情感去取代上帝的命令所留下的空位。



將應然作為正義的基礎,這樣的想法對希臘人而言是陌生的。希臘神話中的神祇並不會像猶太基督宗教的上帝那樣給予人間行為的絕對準則,蘇格拉底走的也是另外一條道路。他並不問執政者應不應該追求自己的利益,而是一個執政者,當他是一個最傑出的執政者的時候,「會不會」去追求自己的利益,會不會跟劣質的執政者一樣,去擴大自己的權力、增加自己的財富、奪取世間的美色?如果不會,又為什麼如此?



3.

特拉敘開始自己的論述:任何城邦都有統治階級,這個階級可能是一個人(獨裁政體)、可能是很多人(民主政體)。無論哪一種政體,統治者或統治階級所著眼的都是自身的利益。他們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要其他人去遵守,並且稱遵守法律為正義。換句話說,在一個城邦中,人民遵守法律、尋求正義,最後獲益的就是掌權者。



執政者的工作可以簡單區分為「制定法律」與「執行法律」。執政者所制定的法律有些與「身分」有關,另一種則無關。所謂與身分有關的法律指的是,有些法律是用來管平民百姓的,有些法律則適用於不同階層的官員。就這些法律而言,大官能享受的永遠比小官多,小官能享受的永遠比平民多。法律是政府制定的,政府可以隨時新增或廢止一項法律,讓他們能夠以正義/合法的方式獲得自己所想要的東西(現代憲法中的權力分立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法律不是只有制定與廢止,還有「解釋」的問題。你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守法的,但經過執政者的一解釋,馬上就變了樣。你以為執政者做的是違法的,但經過他們一解釋,又變得不一樣。



4.

這番論述在正直的人聽來會有點刺耳,但如果我們只討論歷史上曾經存在的政治體,可能就無法反駁特拉敘的論述。蘇格拉底明白這點,因此他要把論述從現實拉開,去探討其他的可能性,而這也正是哲學的一個特性。有一點要注意的是,對其他「可能」情形的討論,實際上預設了一種價值上的比較:我們想要討論的並不是這種或那種比較糟的可能情形,而是要尋找一種比較好的可能情形。



蘇格拉底問特拉敘:執政者有沒有可能出錯?如果有的話,有沒有可能當他想要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時,卻制定出一條對自己不利的。在這個情形下,人民遵守法律,就等於做出不利於執政者的事,這還算不算特拉敘所說的正義?特拉敘承認執政者有犯錯的可能,但他不認為這樣的執政者是他所謂的強者。一個統治者犯錯,就像一個醫師在診斷上出錯。醫師在犯錯的時候沒有資格被稱作醫師,而我們也不會說在出錯的時候是在運用醫術。



蘇格拉底這個看似耍嘴皮的反駁,並沒有駁倒特拉敘。不過他的用意原本也不是要在這裡駁倒特拉敘。他想要做的,是讓討論能夠找到一個新的出發點。這個新的出發點是,他們要討論的並不是隨便什麼執政者,而是最傑出的執政者:什麼是最傑出的執政者?最傑出的執政者追求的是什麼?他是把正義當作自己的利益,還是把自己的利益宣告為正義?



5.

蘇格拉底說,傑出的執政者追求的是人民的利益,也就是弱者的利益,而不是自己的利益,正如醫師的工作是在照顧病人的身體。

這番話受到特拉敘的嘲諷,他說蘇格拉底是個臉上掛著鼻涕而不知道要擦乾淨的小笨童。竟然不知道牧羊人悉心照顧羊,目的是在把羊群養得肥肥的賣掉;也不知道執政者給民眾一些好處,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

特拉敘接著說,在社會生活中,不正義的人獲利遠遠比正義的人多。就一起做生意的人而言,會使用詭計的賺得比較多;就一同工作的人而言,會打混的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

最後他說,如果要做不正義的事,就要把不正義做到最大。當不正義與權力結合的時候,就可以為所欲為,獲得最大的利益。「僭主」(tyrant,有時譯為暴君)就是這個最強、最不正義、獲利最多、享受最多的人。他不但不會受到任何處罰,還常常受到民眾的羨慕與模仿。



6.

我們通常認為,正義比不正義有利,是因為不正義的人會受到處罰。特拉敘的論述讓我們重新思考一件事:不正義受到處罰,或許正是不正義得以掌握權力的原因。當我們看到有人因為做了不正義的事而受到處罰的時候,很容易認為這是正義得到了伸張,是「正義懲罰了不正義」。但事實上,從來就沒有正義懲罰不正義這回事,真正存在的只有「強者懲罰了弱者」。而強者與正義是畫不上等號的,今天強者可以懲罰一個不正義的弱者,明天他就可以懲罰一個正義的弱者。當我們這些弱者看到了一個新的力量擊退了以往不正義的力量,自然就會把自己交付給這個新的力量。「正義者獲勝」僅僅是理論上的偶然,「強者獲勝」才是現實中的必然。在這樣的情形下,「強者」如果「與不正義結合」,世界上就沒有人能制止他們。這樣的結合在現實世界中是很常見的,而「強者與正義結合」通常只會在哲學理論與宗教信仰中出現。



7.

特拉敘的觀點在希臘並不陌生,因為許多青年確實是以成為僭主做為人生的目標。如果蘇格拉底想要反駁這樣的論點,也是因為當時在波勒馬的家中有不少青年在場。青年追求的不見得是權力與物質利益,但青年追求卓越、想要成為傑出優秀的人,應該是可以確定的。特拉敘所說的傑出,是獲得最大的權力與物質利益。而在蘇格拉底看來,這只是現實世界中,或是雅典這個洞穴中的「現狀」,而完全不是所有可能情形中,不是離開洞穴的人所能認識到的「最佳情狀」。一旦年輕人認識到世界上有比權力財富更值得追求的事物,原本走向不正義的道路就可能被導向正義。



蘇格拉底再度以概念遊戲的方式進行討論。他以醫術為例:醫術照顧的是身體,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身體並不是完美、有種種缺陷,這些需要醫術來補救。但就醫術而言,就沒有這樣的問題。醫術除了病人的身體健康外,並沒有其他的追求目標,因此醫術所能獲得的唯一利益,就是病人的身體健康,而不是獲取金錢。我們可以用一個例子來說明:農藝的目的在於獲得農作,但農夫在實踐農藝的時候,如果同時使自己的身體獲致健康,能不能說農藝的目的在於獲致健康?當然不能。因此醫師執行醫術而獲得報酬,但不表示獲得報酬就是醫術的目的。獲得報酬是另一項技藝,也就是賺錢術所帶來的結果。因此醫師的職業生涯中,所使用的不只是醫術,還有賺錢術。在我們的世界裡,兩個醫術相等的醫師,一個人賺得多,另一個賺得少,這是很常見的。而對一個從政的人而言,決定升官速度通常不是工作能力的大小,而是升官術的熟稔度。



因此,蘇格拉底重述了他先前所說的:醫術的目的在於幫助病人,也就是幫助弱者;政治的目的也在於幫助人民,也就是幫助弱者。醫術與政治本身不能讓醫師與執政者獲益,獲得利益的是與這些技藝結合的賺錢術。然而賺錢術與醫術、政治與賺錢術並不是相互中立的,如果我們不想讓醫師與政治家為利益所誘,也就是為了財物而不善用醫術與政治管理術,就必須給他們充足的報酬,使他們得以專心致力於政治工作(題外話:但錢財是永遠不會「充足」的)。蘇格拉底補充了一句,在政治領域中,真正正義的人並不會受到金錢利益的引誘,為了賺錢就去照顧管理別人,因此通常必須以懲罰的方式逼他成為政治家。所謂懲罰指的是,如果他不出來管理別人,就會受到不正義者的管理。這對正義的人來說是最嚴重的懲罰。



8.

再回到「正義是強者的利益」這句話。特拉敘的觀點是,在一個國家中,執政者是強者,而執政者可能是一個人、少數人或多數人。然而「強弱」不僅存在於執政者與非執政者之間,也存在於執政者的內部。在共同執政者之中,勢必有強有弱,如果其中的強者也要謀取弱者的利益,那麼執政者彼此間的爭鬥就永遠不會結束。換句話說,「在一個不正義的群體內部,也需要有正義」,否則這個群體是不會持續存在的。在只有一名執政者的僭主政體,情形也是如此。因為執政者永遠會提防別人爬到他的頭上,而一個認為自己夠強大的臣民則會永遠想要取而代之,或是為了更多的利益而結黨聚派,國家內部的爭鬥是少不了的。



在解釋這個現象的時候,蘇格拉底還是拿其他的技藝來做對照。他這樣問特拉敘:兩個同樣懂算術的人,會不會想要在計算的正確與否方面勝過對方?兩個同樣懂醫術的人,會不會想要在疾病的診斷上勝過對方?答案是不會的。但如果是一個懂醫術和一個不懂的人在一起,或是兩個不懂醫術的人在一起,就會出現雙方都會想要勝過對方的情形。原因在於,懂醫術的人想要勝過不懂醫術的人,而不懂醫術的人卻不只想要勝過不懂醫術的,也會想要勝過懂醫術的。統治階級內部的爭鬥不休,正展現出他們對自己工作的無知。



9.

在第一卷的最後,蘇格拉底回過頭來談這個問題:正義人的生活與不正義人的生活,究竟哪一種好?這是《理想國》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蘇格拉底把「好的生活」與「優秀的人」結合起來,並且嘗試讓年輕人接受這個觀點:優秀者的生活,就是好的生活。優秀的希臘文是aretê,這個字一般譯為德性、美德,也可以譯為卓越,或簡單地說,一種優良品質。這個字並沒有固定的使用領域,我們能確定的就是這個字代表一種最佳的正面的價值。蘇格拉底現在所要做的,就是給這個字的使用,提供一個較為清楚的界定。他的做法是,將ergon(功能、作品)這個字帶入討論。眼睛的功能是看、刀剪的功能是切割。如果我們要看東西,就沒有任何器官能夠取代眼睛;如果我們要切東西,就沒有東西能夠比刀剪做得更好。這些東西之所以能夠達成功能,是因為具有專屬於自己的品質。所擁有的品質愈是優良,這些東西就愈能夠踐行自己的功能。就刀剪來說,圓鈍的刀具無法用來切割,因為不具有刀的品質,也就是鋒利,愈是鋒利的刀剪,在切割上就能做得愈好。同樣地,眼睛如果不具有視力這種品質,我們就沒有辦法用眼睛來看東西,而視力愈好的眼睛,在觀看方面自然也能做得最清楚。



蘇格拉底接著問:是不是其他的東西也是有自己特定的功能?如果是的話,是不是也有專屬於靈魂(psukhê)的功能?靈魂的第一個功能是生命(zên),對希臘人而言,有靈魂的東西就是有生命的東西。不過在這裡更重要的是,讓我們能夠照料(epimemeisthai / epimeleia)、領導(arkhein / archê)、思索(bouleuesthai / bouleusis)的功能。靈魂能帶給我們生命,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但領導、思索等等能力,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完成,或同樣完滿地達成了。先前曾經說過,一個不正義的人,永遠想要獲得最多的權力與利益,想要在各個場合都勝過正義與不正義的人,他的行為與一個不懂醫術、不懂音律,或是一個愚昧的人完全相同。愚昧無知的人,也就是不正義的人,他的靈魂沒有辦法完好達成這些功能,因此他的靈魂就不具有良好與傑出的品質。



一個人的靈魂如果具有良好品質,他的生活就比較好,這聽起來僅僅是個循環定義嗎。另一方面,古今世界上有不少日子過得苦哈哈的聖人賢人,他們的靈魂品質是好的,但誰會說他們的生活也是好的?究竟怎麼樣的生活才是比較好的,值得過的?如果我們的眼中只有財富、權力與美色這些東西,那麼不正義的生活必然是優於正義的生活,因為不正義的人總會想要更多,並且總有辦法獲得更多。正義的人如果也想獲得這些,就只能仰賴明君聖主、死後審判,或是幻想民主法治真的能夠實踐人間公義了。然而如同我們先前所說,「正義擊倒不正義」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可能是「強力壓制一切」。強力與正義的結合並不是人世間的必然,僅僅是偶然如此。



如果不想將人生的快樂託付給強力與正義的偶然結合,勢必就要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按照蘇格拉底的說法,這就是最優秀傑出的人所選擇的生活,這種生活是合乎德性的,因此最能夠讓人符合自己的自然本性,完成自己的功能作品。這樣的生活是最有利的,也是最快樂的。而一個正義的人所過的,正是這種合乎德性的生活。



10.

蘇格拉底的發言到這裡告一段落,這時候特拉敘已經無話可說。他接不接受蘇格拉底的觀點,我們不得而知。而蘇格拉底這段與特拉敘的對話,或許也不是真的要說服他。因為當時在場的還有其他年輕人,這些年輕人才是蘇格拉底的真正對象。



特拉敘的主張正義是「強者的利益」(to tou kreittonos sumpheron)對年輕人是有吸引力的,但也有可能將年輕人帶上危險的道路。但事實上,蘇格拉底並沒有完全反對特拉敘的主張,他並不打算告誡年輕人「利益是錯的,正義才是對的」,「不應該追求利益,而只能追求正義」。他想要說告訴年輕人的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些權力、物質、美色方面的享受,並不是人生中最大的快樂。只因為你們沒有經歷過正義的生活,才會對這些東西感到興趣。而一旦你們真的過上合乎德性的生活,才會成為真正的強者或優越者(kreittôn),這時就再也不會把權力與物質享受當作是利益了(sumpheron)。



正義是強者的利益,這句話對特拉敘與蘇格拉底來說,展開了完全不同的意含。特拉敘眼中的強者,擁有與弱者相同的欲望,他的強力展現在能夠獲取更多弱者所希冀的欲求物。蘇格拉底的強者是了解人生意義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把正義當作自己的利益。然而他並不滿意自己所做的解說。因為在這裡所進行的並不是一個思考的脈絡,而是一個辯論的脈絡。蘇格拉底的辯論術是出名的,他可以駁倒當時的一切擅長言詞的辯論名家。但在柏拉圖的眼中,重要的並不是辯論的強力,而是這種技術只能讓別人無話可說,而無法告訴我們別人說的是真是假,也無法帶給我們真正有價值的事物。關於正義問題的更進一步討論,要從第二卷才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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