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9日 星期日

論語陽貨第十七之九,興觀群怨,之一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我不是學文學的,也不懂甚麼文學理論。不過對我來說,如果有什麼能把文學講得那麼透徹,那麼精彩,那麼令人思索玩味,又那麼能像朋友一樣,伴隨自己一身的,大概就是這段話了。
《論語》的許多段落,都是沒頭沒腦冒出來個「子曰」,我們不知道他跟誰說,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在這種失去脈絡的情形下,孔子的話語很容易變成教條,也很容易被斷章取義,被誤解的情形遠遠比被理解來得多。
或許有人認為,在這一段文字裡,「小子何莫學夫詩?」是幾個無關緊要的字,完全可以刪除。而如果《論語》的成書是孔子的幾個弟子共同編纂的,我們便能想像其中有兩派學徒擁有各自的主張,一派認為可以直接從「詩可以興」開始,就像《論語》諸多段落一樣。另一派則認為,必須把孔子的說話脈絡也寫進去,才能完整呈現他的思想。兩派人馬有沒有因此打架決裂我不知道,不過我們今天看到的《論語》應該是一個妥協的結果。某些段落記錄了說話的情境,另外許多沒有,就算有紀錄的,也少得可憐。
這段話講的是文學的功能。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似乎預設了文學「有」功能,並且也「必須有」功能,如此便可以雖不精準,但也不致誤差太大地說,孔子是「文學的功利主義」。但有了「小子何莫學夫詩?」這幾個字,整段話的意義就完全不同。因為孔子做的不是宣揚教條,而是勸他的學生讀書。但難道孔子的學生是不愛讀書的嗎?當過老師的都知道,跟不想讀書的人說讀書有什麼用,就像把一堆馬鈴薯放在老虎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最沒有用的事。
於是孔子做的,並不是要不讀書的學生去讀書,而是要讀書的人也去讀讀詩。當然,那時候沒有七龍珠或是秦博士,應該也沒有妲己密史或是褒姒全像這樣的東西,孔子學生所讀的,可能是禮法或是各國史料,也就是從政所必須學習的東西。是以孔子做的,不是要讓學生放下閒書去讀正經書。而恰好是要放下正經書,去讀讀閒書,也就是詩或是文學作品。而表面上的文學功利主義,也正是要讓學生擺脫功利主義。
這跟上面所說的馬鈴薯與老虎是一樣的。如果學生滿腦子就是政治參與,求取名利,怎麼可能讀得下詩?孔子正是要順著他們的心智結構:先跟他們說讀詩有什麼用,等學生讀詩讀了一段時間,自然能調整自己的看法,而不用和他們多說別的。
於是「興、觀、群、怨」也有不同層次的理解:第一層的理解,是那群用功的學生,在讀詩之前,戴著政治參與的眼鏡所做的;第二層的理解,是當這些學生讀了一段時間的詩,並且真的讀進心裡,真對文學有所領會所做的。
做出第一種解讀的學生,會把文學的閱讀導向下文的「邇之事父,遠之事君」,這當然還是政治導向的文學功利主義。但無論如何,有文學的節制與指引,即便是功利政治,也比沒有文學的功利主義好太多。
做出第二種解讀的學生,則會導向下文的「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當然,這不是要我們去編寫食用蕈菇指南,而是向我們展現一種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人不是世界的一切,一個完整的人,他的心裡絕對不會沒有鳥獸草木。但讀文學也不是研究生物科學,識鳥獸草木之名,並不是要窮萬物之理,而是要與天地同樂。
當然,這段話的核心,還是「興觀群怨」四個字,下回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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