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9日 星期日

柏拉圖,《枚農》(或《美諾》),一,第一段話

柏拉圖寫過不少的蘇格拉底劇(一般稱為對話錄),其中大部分都有個「開場」,說的是蘇格拉底從哪兒來,要去哪,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等等之類的。不少讀者,包括所謂的學者,會把這個開場省去,這是很可惜的。哲學探討是一種說話,而任何說話都有特定的場景,不注意柏拉圖提供的說話場景,並不表示我們可以用「客觀中立的角度」,把對話中的「哲學內容」抽離出來,往往只是站在現代人的角度、帶著現代人的偏見去閱讀。
《枚農》是一個「沒有」開場白的對話,「沒有」是一個空白,意思可能是不需要有、不可以有、不應該有、懶得有,也有可能是版本的差異,或是古籍抄錄時所造成的疏失。

「討論」是有開場的,但「討論的記載」(不見得是逐字記錄,也可能是以戲劇的方式再現)則可能沒有。《枚農》討論的主題是「美德」,原文是arete,在拉丁文被譯為virtus,到了英法文就成了virtuevertu,再轉譯到中文就成了美德(德行、品德)。但所謂的arete與我們通常所說的「美德」並不一樣,並不是正義、勇敢、助人等等我們一般所會想到的東西,而比較接近「卓越」、「偉大」、「厲害」這樣的意思。我們要問的是,柏拉圖是不是故意選這個主題,故意在記載不寫開場,讓我們去探討「沒有脈絡的哲學討論」是怎麼回事。

枚農問蘇格拉底:「美德是怎麼來的?」其實他所要問的是:「為什麼有的人會高人一等?」或「怎樣才能出人頭地,成為社會菁英?」從這個問題來看,《枚農》其實是哲學人生的一個關鍵,也可以是閱讀柏拉圖的第一步。因為我們都想知道,哲學有什麼用?古希臘的青年也想知道,要聽蘇格拉底講話有什麼用?讀柏拉圖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不能讓我比別人厲害,那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但枚農實際上並沒有「問」。他說的話有兩個作用:第一個是展現自己的所學;第二個是考驗蘇格拉底。就前者而言,他認為自己學過不少東西,知道什麼樣的討論是大家想要聽的,也知道怎麼回答這些大家想要知道的事。他認為自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並且回答得很漂亮。他提問是為了掌聲,而不是因為自己有所困惑。就後者而言,他懷疑蘇格拉底是不是能夠和他一樣用簡單精要的方式來回答,他想要引出蘇格拉底的回答,如果蘇格拉底說的和他一樣,就算了,如果不一樣,他可能會指出蘇格拉底的「錯誤」,要他甘拜下風。

枚農自己給問題提出了選項:一、透過教學(didakton/mathêton);二、透過練習(askêton);三、生來如此(phusei paragignetai);四、其他原因。光就「答案」來說,他說得其實不錯,況且我們幾乎也找不到其他可能了。把他所說的三點綜合起來:有一些認知與行動方面的天賦,加上正確的知識指引,再加上常常付諸實踐,就是高人一等的不二法門。如果真的有什麼沒說到的,大概就是運氣。有個有錢有勢的老爸,遇到個好老師,碰上讓自己展現的機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運氣(tukhê)在古希臘並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但並沒有出在枚農的言詞中。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個自認為了不起的人,絕不會把自己的成就歸之於幸運。然而在這本書的最後,蘇格拉底卻很不尋常地講到一個類似的東西,也就是神賜(theia moira)。之後再談。

蘇格拉底沒有回答枚農的問題。他似乎用一種嘲諷的口吻說:「你們帖撒利亞人,不是一向都是以跑馬和財富出風頭嗎?現在看起來你們在智慧(sophia)方面,也開始高人一等了?」蘇格拉底的話聽起來很刺耳、很自大,好像智慧是他的專利,別人都沒有資格沾邊。但話說回來,吃飽喝足了,想要變得聰明,這不是很正常嗎?又有什麼不好? 推論:

前提一:有了錢然後想要智慧,這很正常 / 這可以理解 / 大家都這樣
前提二:帖撒利亞人枚農有錢
結論:枚農現在想要智慧,這很正常 / 這可以理解 / 跟大家一樣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推論,我們還能有另外一個推論:

前提一:有了錢然後想要智慧,這是一件好事
前提二:帖撒利亞人枚農有錢
結論:枚農現在想要智慧,這是一件好事

第一個推論是比較能夠接受的,因為所謂的「正常」可以理解唯一個百分比的問題,也就是說,「大部分的人都會這樣」。但第二個推論就不正確了,因為這裡有一個價值的問題(是好事),一個條件句「然後」具有某種價值,並不表示這個價值可以單獨用到「然後」之後的部分。正如同古人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話說得並沒有錯,但在現實生活中,倉廩衣食足卻不要臉加倍的,也大有人在。問題就在於,不能光看倉廩衣食「是否」充足,還要看是「怎麼」充足的;靠偷搶拐騙起家,當然就不可能知禮節榮辱,雖然這些人通常「看起來」如此。於是我們在討論上面第二個推論時,就必須問:「錢是怎麼來的?在累積財富的同時,是不是也把自己塑造成某一種人?這樣的人要去追求智慧,會不會仍然保留原本追求金錢的方法與心態?而用這樣的方法與心態,有沒有可能追求智慧?

蘇格拉底還特別提到了馬術,為什麼如此?因為這種技術鍛鍊敏銳的觀察與反應(馬術可不是在廣大的草原上瞎跑,其中所需要的技巧可以參考荷馬《伊利亞特》的第二十三卷),並能養成競爭求勝的個性。不過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在於馬術是需要「說話」的,但跟馬說話並不是傾聽、交流,而是命令。如何對馬匹發布命令,是與有經驗的人學習,而不是親自思考的結果。

枚農所展現的問答技巧是所謂的說話術(修辭術),這種技術在帖撒利亞正在流行,並且是由高吉亞斯帶過去的。慣於以命令方式說話的帖撒利亞人,在學習說話術的時候也是如此。別人說怎樣才能贏得掌聲,他就跟著說,至於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樣說,當別人有疑問的時候要如何做進一步的說明,當別人提出質疑的時候要如何為自己辯護,這些東西完全不知。於是枚農的美妙言詞,也就如同馴馬師口中的「駕」與「御」,僅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蘇格拉底:「既然高吉亞斯不在,你就替他說吧,反正你們說的是一樣的。」枚農:「沒錯。」)

所謂的說話術,就是無論我們碰到任何事情,遇到任何人,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的技術。蘇格拉底說,高吉亞斯讓你們養成一種習性(ethos),能夠毫無畏懼(aphobôs)、大大方方(megaloprepôs)去回答任何人所提出的任何問題,就像真正懂那些事情的人一樣。蘇格拉底要說的其實就是,能不能回答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一回事。枚農的問答是事先設定好的「標準問答程序」,而沒有辦法針對問答內做進一步的探討,也不能說是真正的哲學問答。

在這些話之間,蘇格拉底用的並不是「你」怎麼樣,「我」怎麼樣,而是「你們帖撒利亞人」與「我們雅典人」。這個說法並不是不可議的。我們不知道帖撒利亞人是不是都像蘇格拉底所說的那樣,卻幾乎可以確定雅典人與他所說的有所不同。在討論「怎樣出人頭地」的時候,雅典人的意見絕對比任何人多,因為正是他們認為自己是希臘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只有蘇格拉底才會不識時務,到處問人:「到底什麼是卓越?什麼是菁英?什麼是出人頭地?」

就「我們雅典人」而言,蘇格拉底確實有唬弄枚農的可能(「蘇格拉底的反諷」的一種);但就「你們帖撒利亞人」而言,就唬弄不了別人了,而之所以要把整個帖撒利亞人扯進來,其實有點說給別人看的味道(蘇格拉底的旁聽者,柏拉圖的讀者),畢竟提及這兩個城邦,完全沒有影響到枚農的發言。不過我還是覺得提到城邦是很重要的,因為思想通常不是個人的產物,而是一個群體的產物。例如前幾年流行的做自己,「做自己」是一種「流行」,本身就是一個諷刺。

蘇格拉底說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高人一等」,所以也不可能知道「怎樣才能高人一等」。這種「什麼是XXX」的問句,對許多哲學家來說,是一種「追究本質」的問句,而蘇格拉底也就成為一個追究本質的哲學家。這樣的說法其實有點危險,因為如果我們要問「美德的本質是什麼」,首先就得知道「本質」是什麼,如果我根本不知道本質是什麼東西,甚至有沒有本質這種東西,又怎麼可能知道諸如德行、勇氣、節制等等的本質是什麼?所謂的本質,也就是essence,是來自拉丁文的esse,也就是「是」。蘇格拉底問的是某某東西「是什麼」(ti esti),但並沒有後代哲學所硬塞進去的「本質」這種東西。

先前提到,枚農眼中的aretê,接近我們所說的「卓越」;而蘇格拉底眼中的aretê,卻接近我們所理解的「美德」。在接下去的討論中,枚農談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等等的美德分別是什麼。蘇格拉底卻說,他要問的是「美德」,而不是「『某一種人的』美德」。這裡是一個陷阱,因為表面上問的是美德,實際上問的是「人」。因為我們討論的並不是一條狗或是一匹馬的卓越,而是人的美德。如果我們不知道人是什麼,又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是美德?

在整個對話裡,枚農所說的那些並不是沒有道理,而是完全不瞭解自己所說的那些「到底有什麼意義」。之所以如此,在於「哲學的話語」與「哲學」是不同的。哲學的話語可以引發我們反省思考,但哲學並不是去重複這些話語,而是與這些話語展開新的對話。哲學並不是一門學問,而是對智慧(sophia)的愛(philia),而「愛」則是主導生命的力量,你愛的是什麼,決定了你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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