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寫過一個叫〈杜子春三入長安〉的短篇。第一次讀的時候,沒有什麼特殊印象。主要的原因可能是自己閱讀上的疲憊。這個故事出自於《醒世恆言》,也就是所謂「三言」的第三部。與前面的《喻世明言》與《警世通言》相比,這第三部的趣味其實稍微低了些,可能是因為精彩的故事都已經先寫過了。尤其《警世通言》更是短篇小說的登峰造極之作。
不知道多少年後,我才又想到杜子春的故事,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唐人傳奇中的一篇。我找了原來的版本來讀,這次倒是覺得很有趣,就接著查了一下它的來歷。有人說這是出自《玄怪錄》,作者是牛僧孺;也有人說是出自《續玄怪錄》,作者是李復言。馮夢龍的故事增添了許多細節,並且新增了一個後續作為結局;日本的芥川龍之介也改寫過,不過改變的幅度比較大,把原本的喪子改為父母被變成馬並且活活打死。
不知道多少年後,我才又想到杜子春的故事,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唐人傳奇中的一篇。我找了原來的版本來讀,這次倒是覺得很有趣,就接著查了一下它的來歷。有人說這是出自《玄怪錄》,作者是牛僧孺;也有人說是出自《續玄怪錄》,作者是李復言。馮夢龍的故事增添了許多細節,並且新增了一個後續作為結局;日本的芥川龍之介也改寫過,不過改變的幅度比較大,把原本的喪子改為父母被變成馬並且活活打死。
有人說這原本是佛經故事,叫〈烈士池及其傳說〉,透過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流傳到中國。這我是相信的。除了故事的結構相近,我也覺得杜子春的故事「中國味」並不是很重,反而有點《一千零一夜》的味道。話說回來,阿拉伯和印度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密切,也有人認為《一千零一夜》裡面大部分的故事都是來自印度傳說。烈士池的故事是一個修煉的人,他有本事「能使瓦礫為寶,人畜易形」,但還不能駕雲成仙。他遍尋古籍,才知道原來要找一個能個整晚不出聲的人來陪煉,才有可能。他到處找適當的人,總算找到一個,這是個白做了五年工卻得不到一毛工錢的窮困人。修煉者給了他一筆錢,之後又不斷他幾次,一直到這個人說了幾次一定要回報之後,才說要請他幫忙,囑咐他一整個晚上守著他,不論遇到什麼情形都不要說話。在修煉時,這個陪煉的人看到種種幻象,自己被殺害而投胎,始終不為所動。最後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活活摔死,才忍不住叫了一聲,整個修煉也就因此失敗。
在這個印度傳說中,推動故事的是那個修煉的人。但到了中國版的杜子春,陪煉的反而成為主角,修煉的則是一個來歷不明的老人。這樣的改寫並不奇怪,因為如果僅僅是一個修煉的故事,就不會有趣。而既然我們自己不是修煉者,通常也不會處在他的角度去看事情。這個故事吸引人的還是為什麼修煉失敗,為什麼陪煉的會忍不住發出聲音。因為對我們來說,不說話出聲固然困難,但硬撐一個晚上應該不會有困難。我們也會忍不住問,如果是自己碰到那些幻象,究竟會不會出聲。這不是找一個聾子啞巴就能解決的問題,因為陪煉的會進入幻象(夢境),而他也是在這時候說話發聲。聾啞的人在幻象中說話,或許就跟我們能夢到在天上飛一樣。我們一定要跟著進入幻象,才知道不發聲有多困難,在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其實也在考驗自己,是以杜子春也就理所當然成了主角。
這個故事由兩個部分組成,上半段講的是「為什麼老人要找杜子春?」下半段才是「杜子春的幻境」。儘管下半段的故事比較吸引人,但上半段才是理解全文的關鍵。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原本那個修煉的人,經過了改寫卻成為了故事的配角?是不是因為他不重要,所以當時在改寫的時候遺忘了他或是有意忽略?我覺得不是如此,因為如果老人的角色不重要,就不需要詳細說出給了杜子春三次錢,並且一次比一次多,看到杜子春掩面走避的時候,還故意拉住他(〈烈士池與傳說〉並沒有那麼費工)。我的感覺是,之所以不多用筆墨去描寫老人,正是要以「不寫」的方式去呈現這個人,讓我們去想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首先是時間與金錢的問題:老人從第一次遇到杜子春,一直到上山陪煉,間隔了約六七年的時間(有各種不同說法)。在這幾年內,以及在這之前,老人有沒有找其他人?如果他還找了其他許多人,那他將要花費多少錢?唐人傳奇沒有說老人的錢是怎麼來的,僅說他住在波斯胡館。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經商致富,但按照烈士池的說法,修煉者有「使瓦礫為寶」的本領,因此杜子春裡的老人,應該也有點石成金的本領。老人每次都要杜子春「隔日中午」再去找他,表示他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去「變錢」。如果是這樣,他無論找多少人都可以。但也有可能不是這樣,也可能老人跟杜子春一樣,是一個漫天撒錢的人。只不過他花錢為的不是享受,而是得道成仙。
無論是哪一種情形,我們能確定的是,老人是認得認得杜子春的,並且等了他六七年。他不是隨便撒錢,並不是今天你我坐在那裡,跟老人說自己的經歷,他就會給我們錢。老人一開始就知道杜子春是他要找的人,他能看出杜子春身上的某些特質。這些特質是什麼?
第一個特質是破財。杜子春生於富裕之家,敗盡家財後,兩次得到老人資助,又兩次敗光。老人看上的,正是杜子春「捨財」的本領。因為成仙的目的不是要獲得更多的錢財(他根本不需要這些),而是「享神仙之樂」。「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當我們在說仙有變換事物的能力時,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點石成金」,而不會是「指葉成書」。神仙的快樂並不是金銀的快樂,但未曾在人間享受過的,就算成了仙,也不會快樂。因為快樂並不是被動的接受,是一個主動的結果:別人送你名牌包,這固然爽,但若是自己發了財買包,就只能翻倍地爽。這種主動能力是在生活中培養出來的,而內心的感受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滿足。那些想要名牌包的人,就算莫名其妙成了仙,滿腦子也還是他的包。只有在人間享受過的,體驗過人間快樂的人,才知道比較,才有可能體會仙的快樂。而未曾享受過金錢的人,並不可能成仙,也沒有辦法協助老者成仙。
杜子春第一次破財,並不是因為他亂用錢,而是因為錢不夠他用,於是老人給了他兩次錢,讓他繼續撒錢。「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竹歌舞於倡樓」,這是杜子春前兩次在獲得老人財物的時候所做的事。如果他一開始就好好利用這些錢財重振家業,那也不會有第三次的施財以及之後的修煉了。其實想想,許多人應該都有杜子春的花錢本領,只是沒有他遇到老人的機遇。而不相信自己的機遇,有了錢卻不敢花光,這正是妨礙自己得道成仙的舉動啊~~
杜子春的第二個特質是不羈於人。老人初遇杜子春的時候,他已經嘗過人間冷暖,並且「憤其親戚疏薄」。但這還不夠,因為「看過並不表示看破」。在一般人的心理,如果有人看不起自己,他首先想要做的通常是「改變別人的想法」(一種奇怪的「前女友心態」)。杜子春也是如此,當他由貧轉富、再度漫天使錢的時候,並不是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也不是重新找一些不認識的人,而正是要到原本瞧不起他的那些人面前,讓他們對他重新看待(唐人傳奇並沒有提到這些,馮夢龍改寫的倒是對此有不少著墨)。「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我們常笑罵那些前倨後恭的人,但之所以會有這種人,還不正是因為我們想要看到這些人?看到別人對自己恭敬,是一種享受,尤其是那些曾經對自己傲慢無禮的人如此,更是享受中的享受。
然而只要還有這種「把失去的東西要回來」的心態,我們就不可能自由,「要別人向自己低頭」,正表示「自己離不開對方」。這道理說來簡單,但做起來難。別人的這種態度,剛開始看是享受,看久了其實想吐,而要經歷更長的時間,才能看淡進而看破。老人前後給了杜子春三次錢,正是要拉長他享樂與受苦的時間,讓他真的能看破人世。在杜子春第三次獲得老人錢財的時候,已經有成仙的底子了,因此老人才會直接和他約一年之後見面。在這最後一年,杜子春來到淮南,幫助了許多受到苦難的人。助人大概不是成仙的必要條件,不過對老人而言是有幫助的。老人的錢不是白給,他要的回報就是杜子春的無私奉獻,這就故事下半段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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