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兩篇東西是很久以前寫的,〈可倫坡與蘇格拉底〉談的是說話術,〈席丹的頭槌〉談的是人的血氣以及個人與城邦的緊張關係。
可倫坡與蘇格拉底
可倫坡是一個叫 Peter Falk 的人演的,他戲外是個老頭,戲裡還是個老頭,況且還是很不起眼的那種。這部影集的節奏其實有點悶,不過我還是看了幾集,況且覺得很好看。或許是因為演員,或許是因為劇情,不過最可能的或許是整個結構中透露出一種對人心的洞視。當然,我在看的時候還想不到那麼多,真正去想這些問題,是在很久以後。在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忽然提到可倫坡這部戲,並且說可倫坡的原型其實是蘇格拉底。這句話讓轉眼就要睡著的我馬上醒了過來。邊聽邊想之際,也讓我了解到為什麼這兩個人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從外型上來說,可倫坡與蘇格拉底一樣,他們都不是那種高大俊秀的人,也沒有光鮮亮麗的衣著,若是走在人群中,是立刻會被淹沒的。當可倫坡開口講話的時候,也顯得很平凡,總是說自己這個不懂那個不懂。他常掛在口邊的是:「我太太說…我太太說…」,好像連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都要他太太告訴他一樣。至於和他說話的對象,都是社會中地位高尚的人,無論是外型、名聲、談吐,都遠遠超過他。一開始,這些名士還會對可倫坡抱有戒心,畢竟他也是個小有名氣的警探。但在見到面、說過話之後,他們馬上覺得以可倫坡的能力是不可能破案的。也因為如此,他們會開始得意起來,不知不覺中就在話語中透露出一些蛛絲馬跡。接著在可倫坡不斷的調查與問答下,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犯下了罪錯。
從某一方面看來,可倫坡是個善於偽裝自己,然後用言語套出別人秘密的人。這樣的行動當然不怎麼光彩,有點像是為求勝利而不擇手段。但如果進一步想,他求的就僅僅是勝利嗎?甚至我們可以問,他求的是他個人的勝利,還是犯罪者的勝利?而對一個犯罪者來說,他的勝利是什麼?是永遠隱瞞自己的過錯(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還是面對(無論是自願或不自願)自己的所作所為,讓過去的一切慢慢在內心發酵,從而真正承認自己的過錯?
在偵探警匪片中,真正的核心並不是偵探警察,而是那些反派人物。你想要把主角塑造成什麼樣的英雄,就必須先創造出只有這些英雄才能對付的歹徒。可倫坡對付不了007裡面的犯罪集團,007也破不了可倫坡的案。但若是就人心的層面來說,還是可以把所謂的壞人粗淺分為兩種,第一種是邪惡到底,永遠不會認為自己犯錯的人,另外一種則是總有會感到今是昨非的一天。可倫坡面對的惡人是第二種。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個萬能的犯罪偵查儀器,可以百分之百地還原現場。那麼這樣的儀器有可能使許多警探失業,但卻不可能取代可倫坡的工作。因為可倫坡所做的不僅僅是找出犯錯的人,並且是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讓人去面對自己的過錯。因此,如果人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可倫坡的工作就會失去意義。
這其實也是哲學的工作。真正的哲學並不是給你知識,而是要讓你追求知識,因為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我們有可能放下自己的身分地位、外貌財富,放下自己內心的武裝與偽裝,原原本本面對這個世界,原原本本地面對自己。這就是所謂「蘇格拉底方法」的永恆意義:認識你自己。
席丹的頭鎚
可倫坡是一個叫 Peter Falk 的人演的,他戲外是個老頭,戲裡還是個老頭,況且還是很不起眼的那種。這部影集的節奏其實有點悶,不過我還是看了幾集,況且覺得很好看。或許是因為演員,或許是因為劇情,不過最可能的或許是整個結構中透露出一種對人心的洞視。當然,我在看的時候還想不到那麼多,真正去想這些問題,是在很久以後。在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忽然提到可倫坡這部戲,並且說可倫坡的原型其實是蘇格拉底。這句話讓轉眼就要睡著的我馬上醒了過來。邊聽邊想之際,也讓我了解到為什麼這兩個人對我來說,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從外型上來說,可倫坡與蘇格拉底一樣,他們都不是那種高大俊秀的人,也沒有光鮮亮麗的衣著,若是走在人群中,是立刻會被淹沒的。當可倫坡開口講話的時候,也顯得很平凡,總是說自己這個不懂那個不懂。他常掛在口邊的是:「我太太說…我太太說…」,好像連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都要他太太告訴他一樣。至於和他說話的對象,都是社會中地位高尚的人,無論是外型、名聲、談吐,都遠遠超過他。一開始,這些名士還會對可倫坡抱有戒心,畢竟他也是個小有名氣的警探。但在見到面、說過話之後,他們馬上覺得以可倫坡的能力是不可能破案的。也因為如此,他們會開始得意起來,不知不覺中就在話語中透露出一些蛛絲馬跡。接著在可倫坡不斷的調查與問答下,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犯下了罪錯。
從某一方面看來,可倫坡是個善於偽裝自己,然後用言語套出別人秘密的人。這樣的行動當然不怎麼光彩,有點像是為求勝利而不擇手段。但如果進一步想,他求的就僅僅是勝利嗎?甚至我們可以問,他求的是他個人的勝利,還是犯罪者的勝利?而對一個犯罪者來說,他的勝利是什麼?是永遠隱瞞自己的過錯(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還是面對(無論是自願或不自願)自己的所作所為,讓過去的一切慢慢在內心發酵,從而真正承認自己的過錯?
在偵探警匪片中,真正的核心並不是偵探警察,而是那些反派人物。你想要把主角塑造成什麼樣的英雄,就必須先創造出只有這些英雄才能對付的歹徒。可倫坡對付不了007裡面的犯罪集團,007也破不了可倫坡的案。但若是就人心的層面來說,還是可以把所謂的壞人粗淺分為兩種,第一種是邪惡到底,永遠不會認為自己犯錯的人,另外一種則是總有會感到今是昨非的一天。可倫坡面對的惡人是第二種。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個萬能的犯罪偵查儀器,可以百分之百地還原現場。那麼這樣的儀器有可能使許多警探失業,但卻不可能取代可倫坡的工作。因為可倫坡所做的不僅僅是找出犯錯的人,並且是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讓人去面對自己的過錯。因此,如果人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可倫坡的工作就會失去意義。
這其實也是哲學的工作。真正的哲學並不是給你知識,而是要讓你追求知識,因為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我們有可能放下自己的身分地位、外貌財富,放下自己內心的武裝與偽裝,原原本本面對這個世界,原原本本地面對自己。這就是所謂「蘇格拉底方法」的永恆意義:認識你自己。
2014世界盃足球又要到了,在這個全世界最大的運動盛會,每四年都會產生一次世界冠軍。對世界上的許多人來說,所謂的「世界冠軍」,不是別的,就是足球。但畢竟冠軍也是歷史的一部分,若干年後也只能走進人們的遺忘中。不過對我來說,有一件事情永遠沒有辦法遺忘的,就是席丹在2006年冠軍賽最後幾分鐘的的那記頭鎚,讓自己吃下紅牌,也讓法國隊無法獲得冠軍。
於是一大圏(ㄐㄩㄢˋ)的法國人憤怒了,他們認為席丹的舉動幼稚、簡直就是小丑,最重要的是,席丹搞砸了「他們的」冠軍。人類的言語是可怕的,即使最猥瑣的私心也可以被包裝得冠冕堂皇,他們說,是法蘭西共和國賦予運動員的一切,於是一旦穿上法國隊的球衣,球員就不再是自己,因為他代表的是法蘭西共和國,他必須為國家的榮譽而戰。無論場上發生什麼事,席丹都不應該有這種不顧大局的舉動。
也有另外一些人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試圖做一個客觀的判斷者,想要探討席丹那樣做到底對不對,是不是情有可原。當時我也是屬於這一群。而當席丹說他之所以鎚了義大利人,是因為對方辱罵了他的母親和妹妹,我覺得他這麼做不但是可原諒的,更是完全正確的。當然也有人覺得席丹太衝動了,因為席丹比誰都了解義大利人的花招,不應該中這樣的圈套。這樣說當然也有道理,因為就算席丹完全不理會任何謾罵,也不會有人說他聽到自己的家人受辱而無動於衷,只會覺得他有處世的智慧。
幾年之後,我無意間想到這件事情,忽然覺得有些當時覺得重要的事,現在變得不重要了。而我對這個頭鎚的動作,也有了不同的理解。說到底,席丹是個衝動的人,好幾次因為紅牌被罰出場。但他不是在球賽進行的時候,因為技術的不純熟或耍小動作而犯規。對他來說,足球是神聖的,不能為了勝利而不擇手段。然而他畢竟有血氣,因此當裁判吹哨之後,他會毫不留情狠狠給對方一腳。
球賽中的肢體接觸在所難免,許多的衝撞動作甚至是被允許的。然而無論任何競賽,在裁判吹哨後犯規都必然被判定為惡性犯規。血氣是在理性的引導下培養起來,通常是以理性的意見為意見。然而血氣也常有不服從理性引導的時候,人會去做那些明知道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事,就正是血氣的表現。隨著年齡的增長,血氣會漸漸消逝,以前我們說「我不要」,現在說的毋寧是「也可以」。至於在網路社會,由於可以用廉價的方式展現自己虛擬的一切,因此真實的血氣也就愈來愈少。
血氣的衝動或許並不可取,但總是令人感嘆;衝動之後的人往往會後悔,但在事情發生的當下,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往火裡面跳。之所以後悔,因為他必須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之所以令人感嘆,就因為他所付出的可能正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最可貴的東西。席丹失去了一座世界冠軍,但他讓我們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重新領會到血氣與悲劇的永恆價值。
感謝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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