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里庇得斯是希臘所謂的三大悲劇作家中最晚出生的一個。他留下了十七部的悲劇,與他之前的埃斯庫羅斯與索福克勒斯相比,算是多了不少。一般來說,悲劇或史詩的主角都是英雄,而英雄則以男性居多。但歐里庇得斯的作品卻有所不同,在他留下的作品中,九部以一個女人為名,例如《梅黛阿》、《安德羅瑪科》、《海倫》,四部以一群女人為名,例如《腓尼基女人》、《特洛伊女人》等等。換句話中,女人才是他的悲劇主角。我們所要談的《酒神的女信徒》也是以一群女人為名。這是他生前最後一部著作,當時差不多七十三歲,一年後他就死了。
這齣劇的兩個主角是酒神狄奧尼索斯與當時忒拜城的君主彭透斯。如果讓我們來給這部作品命名,可能就會用這兩個人的名字。但作者並不是如此,他沒有用這兩個人之間的任何一個,而是以跟著狄奧尼索斯的那一群女人來命名。於是我們想問,這個作品與這個標題,是怎麼結合起來的?作者原本就想要用這個標題去創作?還是他原本預定的標題僅僅是《酒神》(Bakkhos或巴克斯,狄奧尼索斯的另一個名字),寫完之後才把原本的標題改為我們今天所知道的《酒神的女信徒》(Bakkhai),因為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感到他真正要寫的其實是一群女人?
故事發生在忒拜城,也就是之前我們談過的俄狄浦斯的城邦,不過時間要更早一點。卡德摩斯是忒拜的建城者,他和女神哈摩尼雅生了四個女兒與一個兒子。女兒色美樂被宙斯看上,化身為凡人偷偷到她的房間和她幽會。宙斯的太太赫拉知道了這件事,就想要陷害色美樂,就化身為奶媽告訴她:你的男人是世界的主宰,難道你不想看看他金光燦爛的真身?赫拉知道,人是沒有辦法去看神的真身的,當她看到的時候,也就是要死亡的時候。從某個觀點來看,這一對天王天后的相處之道是很有趣的,太太不去阻止先生四處偷情(實際上也阻止不了),但先生也不阻止太太去迫害他的情人與私生子。
色美樂禁不起這樣的誘惑,就要求她的情人現出真身。宙斯當然拒絕了她,並且勸她不要做這樣的傻事。但女人的好奇心是擋不住的。除了好奇,或許還要加上點虛榮。在她和姊妹之間的對話,不會不談到「我的男人是宙斯」,也難以掩飾自己的高傲,甚至有點瞧不起她的姊妹。這當然會引起姊妹的妒忌與嘲諷。於是,就算色美樂能夠拒絕奶媽的慫恿,忍住不去看宙斯的真身,也禁不住姊妹的攛掇。這樣一來,悲劇就發生了。宙斯不是個好脾氣的神,你每天用同一件事去煩他,又哭又鬧只差沒上吊,他可能就會讓你自食惡果。當他以真身來到的那天,色美樂的住所承受不住那樣的火光,立刻燒了起來。色美樂也無法死而無憾,因為她什麼都還沒看到的時候,就被活活燒死了。
如果這是一則寓言,所要告訴我們的就是:
給男人:千萬不要以為女人「有你就夠了」,即使是天神也辦不到。
給女人:世界上最危險的人,就是你的姊妹淘。
當色美樂被燒死的時候,已經懷胎了幾個月,宙斯要拯救自己的孩子,就從母親的肚子裡把胎兒取出來,然後把自己的大腿變作子宮,將胎兒安置在裡面,等到足月再生出來。這個嬰兒就是狄奧尼索斯。赫拉當然不會給他好日子過,但也不能殺了他,只好用各種方法,將他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在亞洲大陸不斷流浪(有學者說狄奧尼索斯其實是一位印度神祇,被當時的商旅輾轉帶到歐洲,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有可能的,但不是我們所要討論的主題)。不過狄奧尼索斯畢竟是一位神,在流浪與逃亡參半的旅途中,他教人種葡萄釀酒、傳播人們未曾聽見過的音樂與舞蹈、神秘的祭神儀式,以及一根能在石頭上戳一戳就能流出美味飲料的魔杖。他所吸引的主要是女人,他們離開了家庭與孩子,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後四處流浪,最後渡海到了希臘。
他在希臘的第一個落腳處是忒拜,《酒神的女信徒》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狄奧尼索斯回到這裡,是為了獲得自己的神壇,用暴烈的方式要忒拜人承認自己是一位神。這個工作不那麼容易,因為有誰能證明這點?在色美樂死了之後,三個姊妹都說她根本就沒有和宙斯相好,而是不知道和哪個野男人私通並且懷了胎。為了掩飾這個醜聞,甚至編出什麼天神宙斯是她的情人這種荒謬的故事。而正是因為要懲罰這個女騙子,宙斯才降下雷火把她燒死。至於腹中的胎兒,當然也被當場燒死。
另一方面,對忒拜人來說,他們只看到一個「自稱為神使」的來路不明的東方人(因為神必須化身為凡人,才能生活在人群中):長頭髮(表示他不練習格鬥)、白皮膚(表示他不曬太陽)、奇裝異服、女裡女氣。在這個神使身後,還有一群流浪的、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亞洲女人。誰能認為這樣是正常的?這不是一隊賣淫大軍,就是一隊毒品大軍。不靠著偷、淫、誘、騙,怎麼可能生存。有那個君主會讓這一群人,在自己的城邦四周走動?
這就是忒拜君主彭透斯的想法。當年邁卡德摩斯(彭透斯是他女兒雅加薇的兒子)與忒拜城的先知忒瑞西阿斯要出城迎接這位新神的時候,彭透斯過來要阻止他們。他說這個所謂神使,其實是個邪惡的巫師,不知道用什麼方式鼓動了婦女的春情,帶著她們在荒郊野地跟男人尋歡作樂。他說自己的外公卡德摩斯已經是老糊塗了,至於忒瑞西阿斯則是個邪惡的偽先知,他謊稱有一位新神,完全是為了要多增加一筆收入。彭透斯的說法展現出他的兩個觀點。首先是他對新神的質疑,或許也包括他對外來宗教或儀式的排斥;其次是他對女人的看法,這是我們所要討論的。
從狄奧尼索斯的身世來看,他的前半生是被女人決定的:色美樂對男人的吸引力,赫拉對於偷情男人的報復,色美樂對自己男人的好奇,色美樂因自己的男人而驕傲或炫耀,姊妹對她這種態度的妒忌以及之後的造謠。這些讓狄奧尼索斯出生、逃亡、流浪,最後又回到故居要求自己的地位,並重懲那些不承認自己地位的人。女人決定了他的命運,但這些女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圍繞著男人所展開的。
狄奧尼索斯的女信徒有兩批人,一批離鄉背井來自亞洲,另一批是忒拜婦女,她們離開織布機,放下自己的孩子,到荒郊野嶺狂歡。這些把傳統價值放在一邊的女人,換句話說,一群「不守婦道」的女人,都是把自己應該尊重的男人(丈夫或父親)甩在一邊,跟著狄奧尼索斯到處亂走。而既然狄奧尼索斯是個男的,因此這些女信徒也跟其他女人一樣,是愚昧而禁不起男人引誘的。不說別的,自己的親生外公卡德摩斯,不正是為了尋找那個被男人拐走的妹妹歐羅巴,才從敘利亞沿海來到這裡?所有女人都是受不起男人誘惑的,所以他一定要把那些女人鎖起來,並且把那個帶頭作亂的男人宰了。
彭透斯的看法固然不對,但也沒有全錯,因為他所說的現象確實是存在的。這世界上確實有他想像中的那種女人。但如果他以為狄奧尼索斯就是這樣的誘惑者,那就錯了。忒瑞西阿斯更說,狄奧尼索斯並沒有教那些女人去找男人幹嘛,因為想這樣做的女人,不需要等狄奧尼索斯來解放他們;另一方面,不是要追求色欲的女人,就算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狂歡,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跟男人亂來。狂歡與色欲是兩回事,要讓自己快樂,性並不是唯一的方法。這在邏輯上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一種根深蒂固的觀點,加上一些傳說,加上自己的一些親身觀察,早就把性與狂歡牢牢結合。不僅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你如果跟一個男人說,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沒有人會看到、也沒有人會知道,那麼他首先想要做的,會不會就是盡情地玩女人?
在狄奧尼索斯來到世間之前,男女關係或是確實是彼此最大的歡樂來源。性、誘惑、爭奪、妒忌、炫耀,這些給人帶來了巨大的樂趣,卻也給狄奧尼索斯帶來不幸的生活。狄奧尼索斯所傳播的密教與傳統格格不入,但他打破的並不是古老的美好價值,而是假借這些價值而存在,並且透過這些去束縛人心的男女關係。他的方法是:把更多種類的歡樂帶給人類,把人從男女的單一歡樂中解放出來。但需要打破的並不是性歡樂,而是與這種歡樂密不可分的妒忌、炫耀與爭奪。
狄奧尼索斯的狂歡,就是要讓人去開啟一個新的歡樂世界,尤其是為女人開啟。權力、狩獵、戰爭,這些東西早已給男人提供了不亞於男女關係的狂歡,但女人的生活就是家事、孩子,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激起她們的激情。於是一段非婚姻關係的男女關係,無論在心理的或是生理上,就成了女人激情的唯一解脫甚至唯一寄託。但狄奧尼索斯帶來了別的東西:隨著音樂起舞、歡笑、飲酒,忘記一切煩惱,最後累了就隨便靠一棵樹,或枕著一堆葉子睡覺。那兒的蛇不需要躲進洞裡睡眠,因為可以卷在她們身上,並同時用舌頭幫她們洗臉。清晨醒來,她們整理完衣著頭髮,山野的小動物就會來到她們身旁,讓她們撫摸,還能喝她們的奶。她們渴了,用魔杖敲敲地,就有鮮甜味美的飲料流出來。
這種歡樂的生活,是歐里庇德斯在劇作中呈現的。當然他所說的不是全部,因為如果我們了解到他的出發點,我們也能自行想像出有別於眼前大眾所說的「美麗人生小確幸」或什麼「人生勝利組」以外的,更能令我們快樂的生活。歐里庇德斯的描繪,有點像是古希臘傳說中的「黃金時代」。對某些人來說,這些是美好的過去,但對彭透斯這位希臘的男人來說,這一切都是走回頭路,無視於人類的文明進步與理性發展。在他看來,這股風潮之所以能席捲亞洲大陸,正因為亞洲人遠遠不如希臘人聰明理性。然而與他對話的狄奧尼索斯卻說,其實亞洲人在這方面更聰明,僅僅是因為習俗不同,因此彭透斯看不出她們的理性。
彭透斯與狄奧尼索斯是我們內心中的二股力量,前者是秩序與紀律,後者是迷狂與和諧。這部劇作可以說是一面倒向狄奧尼索斯,但我們也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早已預設狄奧尼索斯是神,而彭透斯僅僅是個凡人。這場角力在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因為這世界上確實有很多的神與先知(不僅是宗教上如此,政治、藝術、科學等等所有層面都有)。在人生的旅途上,絕大時間是彭透斯為我們掌舵的,但當狄奧尼索斯出現的時候,我們就必須放棄自己原有的生活習慣與既定價值,去追求真正的東西。
但,我們怎麼知道自己身上的彭透斯有沒有能力掌舵,又怎麼知道眼前出現的是不是真正的狄奧尼索斯?這並不是沒有答案,只不過一切答案都不是既定的,沒有誰能夠為我們決定。或是這正是希臘戲劇的永恆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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