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哲學、哲學人、人
柏拉圖的《蘇格拉底自辯詞》對某些人來說不算是一本哲學著作,但對另一些人而言卻可能是最重要的哲學作品。之所以會有這種不同的看法,在於雙方對於「哲學」有不同的理解。在大學院校的世界裡,哲學是一門由形上學、知識論、倫理學等組成的學問,既然《自辯詞》裡面沒有談到理型、知識即回憶、哲學家皇帝這些東西,因此哲學價值相對而言也低了些;然而對另外一些人而言,所謂「哲學」(philosophia)並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愛,一種以對智慧的愛(philia tès sophias)為主導的生活方式。這些東西是《自辯詞》所呈現的:人如何面對自己的愛,如何追求智慧,以及這樣的追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是多面向的,當我們說「這個人怎麼樣?」的時候,我們問的是各種各樣的問題:是男是女?哪一國人?什麼種族?血型、星座、生肖、命盤、八字?父母親的職業等等。除了這些我們還可以問:他有什麼文憑?有什麼宗教信仰?做什麼工作?有多少錢?已婚未婚?吃什麼喝什麼等等。哪一個問題是重要的,其實沒有一定,因為在不同場合、不同需求的條件下(徵才、擇偶等等),我們會認為某個或某些問題比較重要,也會認為某個或某些問題是無關痛癢。
然而在移去所有這些條件,僅僅就「人」本身來看,那麼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也就是說,我們有沒有可能、或是有沒有必要去給人下個定義?對蘇格拉底或柏拉圖這些人來說,這個問題並沒有那麼深奧,因為要理解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去問他的愛好。有喜好酒食的人,有追求權勢的人,好色的企業總裁與好色的流浪漢是同一類人,愛聽音樂的窮光蛋與世界頂尖的音樂家是同一類人。一個乞丐如果總是問東問西,那麼他就和哲學家是同一類人(話說回來,一個人如果老是問東問西,不務所謂的正業,就很有可能變成乞丐)。
2.
追求智慧:由怪人到惡人
蘇格拉底是哲學人,是一個讓人送上法庭的哲學人。他被送上法庭,不是因為殺人放火、搶人錢財,而是因為他的哲學活動。換句話說,因為追求智慧而導致自己的死亡。這對我們來說有點奇怪,因為一個愛好智慧的人,好像就是躲在他的書房實驗室裡,過著不食人間煙火、與世無爭的生活。這樣的人能夠惹到誰?怎麼會有人要將他送上法庭,要處他死刑?
蘇格拉底在法庭上說,那些說他壞話的人可以分為兩批:第一批是很久以前就開始的,他們人說蘇格拉底鑽研天上地下的事物,強詞奪理、顛倒黑白;第二批是近期的,他們說蘇格拉底敗壞青年,不敬雅典人信奉的神(theous),而大肆談論新的精靈(daimonia)。對蘇格拉底而言,第一批人比較可怕,因為在這麼多年後,根本也找不到當年的那些人來進行辯論,但他們在大眾心中所造成的影響卻一直延續到今天。然而長年以來,儘管這些人可能不喜歡蘇格拉底,卻沒有把他當作是造惡的壞人。如同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在《雲》這部作品所呈現的,他們可能認為蘇格拉底是個「怪人」,甚至當他是小丑或傻瓜,因為他不關心自己的財富名利,光著腳,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每天就跟一群人高談闊論,或是到處抓人問問題。這樣的人或許不討喜,但沒有必要送他上法庭。
事情的轉變來自另一件事:蘇格拉底的一個朋友到德爾斐神殿去問,雅典城有沒有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沒有。這樣的神諭讓蘇格拉底展開了一連串與所謂的名人智士的對話,因為他覺得自己很多事情都不懂,怎麼可能是最有智慧的人。不過在與別人的對話中,蘇格拉底卻發現,那些名聲顯赫的社會名流,其實也是一堆東西不懂,但卻自以為無所不知。而由於這樣的對話通常是在公眾場合進行的,於是蘇格拉底就成了一個公開掲露其他人的無知,毀損別人的名譽,甚至可能因此擋了他們的官位財路。
在蘇格拉底的眼中,他是純粹為了求知而這麼做(不過在後面的段落,他又有另外一種說法),但在別人看來就不是如此。如果是為了錢財官位,那麼社會名流自然有辦法讓他改變自己的言行,但蘇格拉底並沒有因為這樣而獲得甚麼錢財。老是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很可疑嗎?他是純粹嫉妒別人的社會地位,特地用這種方式讓別人出醜,以破壞社會的和諧為樂,還是有什麼更大的野心?
當時的雅典有一群年輕人,對蘇格拉底式的辯論方式著了迷,就學著他的方式到處質問城邦裡有地位的名人。這麼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因為社會可以允許一個人作亂,卻不能允許一群人作亂。蘇格拉底並沒有「教」別人這樣做,但也不可能禁止別人跟著「學」(正所謂學藝不如偷藝)。蘇格拉底的態度是認真求知,但有樣學樣的年輕人卻可能不是如此。因此雅典人說他敗壞青年,就算不符合所謂的主觀要件,但在客觀層面看來卻是事實。蘇格拉底式的質問,不僅有可能敗壞青年,更有可能帶來城邦的混亂。設想一群年輕人,用「廉價的蘇格拉底說話術」四處挑釁,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長輩要我們勇敢,但他卻沒有辦法給『勇敢』下個精確的定義。」「長輩要我們敬神,但他說不出甚麼叫做虔敬。」「長輩要我們誠實、節制,但要他進一步去講這些道理,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長輩要我們重視傳統、習俗……」結論是「……這些都是狗屁!」
既然長輩是一群無知的人,年輕人就沒有必要跟他們學習了。雅典人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為人能夠活下去並不是靠凡事追根究柢,而是靠習慣,從小就在父母身邊,學得什麼能吃、什麼能說、什麼能做。這些日常生活中累積的點點滴滴,是我們的生活基礎,也是我們的思考基礎。我們可以去追問這些習慣的來源,思考這些習慣是否妥善,但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要社會中翻轉一切。然而蘇格拉底式的知識,也就是「知道他人的無知」,卻可能造成一種破壞的力量,青年在使用這些話術的時候洋洋得意,結果則是社會中的知識斷層甚至是動亂失序。當然,所謂的秩序,也只是某一種特定價值觀的產物,對蘇格拉底的效仿者來說,誰又能給「秩序」下個定義?誰又能說「秩序必然比混亂好」?而所謂的「好」又是什麼?
對一切事物追根究柢,將使個人生活、家庭生活與城邦生活都無法維持。蘇格拉底就算不贊成這種廉價的說話術,也沒有辦法阻擋別人將他的思考轉化為廉價的說話術。在不自覺中,他成為青年造反運動的始祖,虛無主義的宗師,敗壞青年的頭號人物。這些可以用來貼在他身上的標籤,固然都是「錯」的,但在法庭上,要反對這些指控卻是非常困難。於是他從以往的怪人,變成為一個「惡人」。
蘇格拉底的知識,是「知道自己的無知」,而到了年輕人手上,則成了「拆穿他人的無知」。在某種意義上,蘇格拉底與普羅米修斯是相近的,因為他們都是把知識傳播給人類的人。普羅米修斯偷了宙斯的知識給人類,結果給自己帶來悲慘的下場。蘇格拉底不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為什麼他沒有改變自己的行為,明明知道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卻仍然去做?
3.
蘇格拉底面對死亡
蘇格拉底的言行導致了自己的死亡。雅典人問他,難道不因為這樣而感到羞愧(aiskhunè)?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把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人物阿基琉斯搬了出來。蘇格拉底說,阿基琉斯明明知道如果出戰為朋友復仇,自己就必然會死於戰場,但他無法忍受不為朋友復仇所遭受的羞恥,因此把自己的生死放在一旁,出戰迎向死亡。
之前談《伊利亞特》的時候提到過,阿基琉斯因為自己的戰利女被阿伽門農搶走,感到自己受到羞辱而拒絕與特洛伊人作戰。拒絕出戰,不僅是不顧希臘盟軍的安危,也表示拒絕在戰場上獲得更多的戰利,以更高更多的榮耀去洗清自己的羞辱。阿基琉斯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榮譽追求者,因為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在戰場上殺了赫克托爾,隨之而來的就是自己的死亡。與其去追求虛無飄渺的榮耀,他寧可回到自己的城邦,度過平凡而長久的一生。然而當他的朋友被赫克托爾殺死的時候,他立刻忘了自己的生死,要去找赫克托爾報仇。不為朋友報仇是一種恥辱,但他之前拒絕與特洛伊人對決,難道就不是恥辱?希臘聯軍中的人,難道不會恥笑他是因為不敢跟赫克托爾作戰,所以假裝生氣,躲在自己的戰船邊?
因此阿基琉斯的出戰,重點並不在於榮譽或恥辱,而在於對朋友的愛(philia)。我們在這裡看到一個價值的階梯:自己的榮譽或恥辱高於盟軍的安危,生命又高於自身的榮譽,最後則是對朋友的愛高於生命。這是阿基琉斯的價值抉擇。蘇格拉底的抉擇是接近的,他固然希望保存自己的生命,但他不會因為這樣就放棄與別人探討智慧、真理與靈魂等方面的問題,因為這是神要他這麼做的。不過這又是哪一位神要他這麼做?是控訴者所說的「新精靈」,要來破壞雅典城的,還是雅典的守護神?我們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因為剛才與阿基琉斯的對照已經給了我們答案。阿基琉斯為了朋友而不惜面對死亡,蘇格拉底也是。不過蘇格拉底的朋友並不是某個具體的個人,而是整個雅典城,還包括整個希臘世界。因為他說即使雅典公民釋了他的罪,把他放到外邦,他還是會在外邦做同樣的事。
蘇格拉底應該知道,他問的那些問題,並不是雅典人回答得了的。其實不僅是他那個時代的雅典人,在他之後的二千多年,從雅典一直到全世界,還是沒有人能給出標準答案。蘇格拉底的提問並不是為了獲得答案,正因為如此,他被認為是個無所是事的人。但對雅典人來說,他自己這麼做也就罷了,但他竟然還讓一群年輕人跟著他那樣做,就像多年以前忒拜城(底比斯)的狄奧尼索斯領著一群婦女在林中狂歡。為了制止年輕人的腳步,雅典人將蘇格拉底送上法庭,成了所有提問者的替罪羊。在這些提問者中,有很多只是要炫耀自己的口才,或是想找人麻煩看人出醜,當然也有人想要藉機擾亂秩序。蘇格拉底禁止不了別人這麼做,但同時他也知道,真正的哲學人也是夾雜在這群提問者之中的,正是為了這些人,他才不計一切繼續自己的言行。
蘇格拉底的生與死都是有意義的。他的生給人指出一條追求智慧的道路,他的死警惕了智慧追求者必須謹言慎行。他的一言一行不僅僅是對智慧的愛,同時也是對雅典人的愛,甚至是對全世界求知者的愛。不過在《自辯詞》裡,蘇格拉底並沒有強調自己對雅典人的愛,而是把自己比喻做一個異邦人,或是一隻馬虻。之後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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