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柏拉圖,《枚農》(或《美諾》),三,蘇格拉底的勸學

枚農感到自己被蘇格拉底的問題搞得暈頭轉向,就不想玩了,要蘇格拉底直接說答案。但蘇格拉底說(引號內的文字並不是原文翻譯,而是經過一些縮寫),「你別以為我自己有答案,還故意問你,賣關子要你出糗,實際上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也在研究啊!」枚農說,「那就怪了,如果你不知道一個東西,怎麼可能去學習去研究?因為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就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學,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進行,就算是碰巧讓你學到了,自己也不會知道啊!」
從這裡可以看出來,枚農確實是個聰明的學生,還記得在這個對話一開始的時候,蘇格拉底問他:「如果我不知道枚農是誰,怎麼能知道他的高矮胖瘦?」枚農學會了這個反問法,並且更進一步問到:「如果我不知道枚農是誰,怎麼可能在一個城市裡面把他找出來?我要往哪裡去找也不知道,就算吃飯的時候他坐我對面,也一樣認不出來啊!」枚農對自己的這個質問很滿意,他想要看看蘇格拉底怎麼回答。

打個岔:我們覺得枚農的說法有點道理,又有點怪怪的。我們覺得自己從小到大確實學了不少東西,但若是順著他的思路邏輯,似乎也沒辦法反駁這樣的說法。這是一種所謂的悖論,希臘文是paradoxos,意思是與常識或一般人的意見 (doxos)相反(para)。這在古希臘是很常見的,例如阿基琉斯與烏龜的悖論:

阿基琉斯的速度是烏龜的一百倍。現在把烏龜在阿基琉斯的一百公尺以外,要阿基琉斯去趕上他。問題來了,要趕上烏龜,就得先跑到烏龜的位置,但當阿基琉斯跑到烏龜的位置前,烏龜已經往前爬了一點。於是每當阿基琉斯到烏龜的位置時,烏龜都往前了一些,這樣一來,阿基琉斯就永遠趕不上烏龜。

在生活上,我們並不會為這樣悖論所困擾,因為沒有人會因為聽過這個悖論,就不去把生氣走掉的女朋友追回來。你跟烏龜賽跑,跑贏了,表示這悖論是錯的。但說他「錯」是一回事,說「為什麼錯」又是另一回事。你可以用數學的方法去證明阿基琉斯一定能追上烏龜,也可以說物理的時間不能像數學一樣無限分割(到下一分鐘之前要先過三十秒,到三十秒前要先過十五秒,到十五秒前要先過七秒,這樣無限下去,永遠到不了下一分鐘),但還是無法「順著他的邏輯」去說他錯。於是蘇格拉底也沒有跟著枚農的路子走,而是提出另一個無法反駁的說法。這是一個神話,也就是所謂的「知識即回憶」的說法。

首先,他偷偷加上一個前提:
枚農論題:我們沒法去學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因為不知道的東西沒法子學。
蘇格拉底偷渡:我們不會去學習已經知道的東西,因為已經知道的東西不需要學。
枚農-蘇格拉底論題:世界上的東西,我們只能知道或不知道,知道的我們不學,不知道的沒法學,所以什麼都別學了。

這樣的方式其實有點狡猾,因為枚農要說的是「怎麼去學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但蘇格拉底卻在暗中誘使他承認,世界上有他知道的東西。既然有自己知道的東西,就必須去回答自己以前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於是學習的問題又回來了。然而蘇格拉底並不是直接反問:「那你以前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而是繞了更大的一個彎。這個繞彎是很重要的,因為「哲學」畢竟不是「說出一些話」,別人說得再怎麼好,枚農聽了只會轉化為自己的說話武器,用來挑戰或反駁別人。而這種類型的對話,也只不過是把蘇格拉底當成另一個高吉亞斯。哲學需要時間的沈澱,繞圈的目的,是要讓枚農更確定「由無知到知」是怎麼回事。

蘇格拉底仍然用枚農所喜愛的方式去誘引他,藉由一些詩句,講到了靈魂的不朽與輪迴,創造了一個「知識即回憶」的說法:因為我們的靈魂都曾經歷過世上、地下與天上的一切,因此我們早就有關於各種事物的知識了。於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努力回憶,就能記起以前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知識。這個理論正確與否,並不是我們所要討論的,因為我們並沒有能力去知道生前死後的事。但如果枚農堅持枚農-蘇格拉底論題,就不會接受知識即回憶的理論,因為如果他的邏輯是對的,我們就不但無法在這輩子學習,在出生之前的天上地下也同樣無法學習。而如果知識即回憶的說法是對的,我們在這輩子能靠回憶去知道東西,然而在前輩子又要靠回憶什麼去認知?回憶上上輩子?回憶上上上輩子?這樣不是沒完沒了嗎?所以知識即回憶的說法還是需要一個基礎,才不至於無限後退。既然蘇格拉底說,我們經歷過一切,所以對這些都有知識,所以他的回憶論還是以經驗論為基礎。經驗讓人學習,忘了再靠回憶。

然而無論是經驗或回憶都不是重點。因為蘇格拉底並不是在談論知識的來源,而是在「勸學」。其實他說得很明白,「你的說法讓人懈怠,我的說法卻能讓人努力。」這個方法是蘇格拉底常用的,而柏拉圖一直到《理想國》的時候,才正式給這樣的方法命名。然而枚農還是跟之前一樣抓不到重點,他不懂蘇格拉底到底要說什麼,而是要蘇格拉底更進一步解釋什麼叫做「知識就是回憶」。枚農會這樣做也不奇怪,因為後世也有不少學者一本正經地探討所謂的「知識的回憶理論」。於是就有了之下的一長段對話,蘇格拉底和枚農的一個小童聊天,告訴他怎麼做出比一個正立方體要大出一倍的正立方體:

蘇:這個正方體的面積是2,你能不能給我一個面積為4的正方體?





童:像這樣:






蘇:你算算,這樣是4還是8
童:8
蘇:我們要的是4,也就是8的一半,對不對?
童:對
蘇:那你看,如果在一開始那個2的對角之間畫一條線,是不是就變成兩個 1?
童:是的 
蘇:所以四個這樣的一半加起來,就等於四個面積為1的直角三角形湊起來,就成了一個正方形,也就是4囉!
童:是的
(當然,小童不會知道「對角線」、「直角三角形」這樣的名稱,但因為我不會在這畫圖,只好偷渡這些名詞)

蘇格拉底接著和枚農說,他什麼都沒有教給小童,這些都是小童憑靠記憶與回想得到的。小童不經思考所說的話,有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但我們若能用反覆幾次用話語去引導出他內心的真確意見(alêteis doxai),那麼就會成為知識(epistêmai)。

雖然對我們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回憶,只不過是一種演繹推理而已。有人說,在演繹邏輯系統裡,一切知識都藏在前提與推論規則中,所以無論這個系統有多麼龐大,我們獲得的東西都是已經知道的。但我們為什麼會有演繹推理的能力?我們又是怎麼知道這些前提與推論規則的?誰又能證明這不是一種回憶?於是我們又回到剛才所說的悖論。蘇格拉底所用的並不是悖論,而是神話,悖論與神話的相通之處在於,我們無法照著悖論的邏輯去反駁悖論,也沒有辦法提出任何證明說神話是錯的。有人跳進紅海,被淹死了,能證明摩西過紅海是錯的嗎?還是僅僅表示神完全不理會他?但這樣並不表示我們就要對一切神話一視同仁。「不可虧負寄居的,也不可欺壓他,因為你們在埃及地也作過寄居的。」神真的這樣說嗎?誰能證明他說的不是:「要欺壓寄居的,因為你們在埃及地也作過寄居的,受過他人的欺壓。」誰又能證明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說?但若我們接受的是第一種說法,我們會不會有一個比較美好的人生?並且如果我們真的相信這是遠高於人類的神所說的話,會不會更比人類基於自大所提出的所謂人道主義或人權理念來得好?

「我說的那些,其時我也沒有辦法完全肯定。不過有一點我是堅信不移的,那就是『追問自己所不知道的東西』,能夠讓我們的人生能過得更好,讓我們更勇敢、不怠惰,我不但堅信不移,並且一輩子都會用言詞與行動來捍衛。」J. S. Mill曾說《枚農》是一顆珠寶,而我們大概也找不到什麼比這個更美也更簡短的一段話。蘇格拉底明確告訴了枚農,美德是來自於求知,並且需要一輩子以言詞與行動去捍衛。但枚農聽不懂,或許他也沒興趣懂,因為這樣的話語對他來說可能就是平淡而無奇的老生常談,遠不如詩人的詞藻與高吉亞斯的雄辯。

在蘇格拉底看來,之所以不採用枚農的悖論,並不是因為這個悖論是錯的,而是因為無法給人帶來好處。枚農的「抗學」悖論,其實以各種方式出現在我們的社會:當我們在學習上有所進展的時候,一切都沒有問題,一旦遇到了困難,馬上就會求助於「快樂學習」的理論,而忘了「快樂」原本就是學到的東西,停止學習只不過是停止自己獲得其他種類的快樂,而讓童年學習到的快樂去支配我們一生。阿基琉斯與烏龜的悖論也是如此,當作思想上的消遣是很有意思,但這是不是會讓我們認為,只要贏在起跑點,就可以一生無憂?或是讓我們成為那隻認為自己永遠高人一等的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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