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們先前的討論中(參看:https://hsiangminma.blogspot.tw/2017/01/blog-post_78.html),談到了理解悲劇的二個看法:悲劇的核心在於悲劇人物,而悲劇人物的本質則是自作自受,他的慘境固然有外界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人物自身。所謂人物包含了兩個層面,一個是在劇中所呈現的角色,一個是人物背後的性格。在《李爾王》的眾多悲劇角色中,最主要的有兩個,一個是李爾父親,另一個是李爾王。李爾父親的悲劇與李爾王的悲劇的交互影響,使這部作品在情感倫理或政治哲學方面,都有豐富的內含。而在這兩個角色背後的,是李爾這個人,他的性格才是主導這部作品的動力。
之前也提到,《李爾王》是絕佳的悲劇教材,因為他呈現出三種類型的悲劇人物:因為判斷錯誤、因為血氣、因為貪欲,以下要談的則是這三種類型在李爾身上的結合。這三種類型,符合了古希臘人對於靈魂的想像:靈魂是由三個部分所組成的,而這三個部分有各自的動力,理智部分的動力為boulêsis,一般翻譯為與願望;血氣部分的動力為thumos,在希臘悲劇中呈現出純粹的衝動;靈魂也有一部分是與飲食男女等生理需求結合的,這部分的動力一般就稱作欲望(epithumia)。但血氣可以和理智也可以和欲望結合,與理智結合的情形可以稱作意志,與欲望結合則可以稱做激情。當然,這些對應的中文詞彙並不是完美的翻譯,僅僅要我們一個大略的印象,而每個人用字遣詞的習慣多少有些不同,這些名詞很可能引起誤解。由莎士比亞寫過許多以希臘為背景的劇作看來,他對希臘文化並不陌生,對這樣的靈魂理論也極可能是熟悉的。
既然這部作品的名稱為《李爾王》而不是《李爾父親》,我們就還是把政治哲學放在親情倫理之上。討論政治哲學可以從兩個面向進行:共時的結構與歷時的發展。前者指的是政治體(主要是政府)與政治團體(例如政黨)的組織與運作,政治與宗教、社會風俗的關係,政體與非政治體(例如商業)以及其他政治體(其他國家)的關係等等。歷時的政治哲學則涉及政治的內在因素以及政治體的延續,前者是對人性的探討,後者則與政治人(統治者、公民)的培養有關,也就是教育的問題。目前的學術界談的比較少的是歷時層面,可能是認為「制度」可以解決一切,至於人的問題,只要「趨利避害」或類似的原則就可以一筆帶過。也因為如此,盧梭的《愛彌兒》很少被當作政治哲學作品。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水滸傳》,這部中國或許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政治文學作品已經告訴我們,最困難的政治問題是延續問題。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漢構成了一個小型的烏托邦,但由於沒有人能接替他們的位置,所以注定滅亡。金聖歎將《水滸傳》腰斬為七十回,僅僅是提前宣告他們的命運。《李爾王》從王位繼承入手,是一部歷時政治哲學的作品,李爾會死,王位只有一個,但女兒有三個,造成了李爾王的悲劇來源。但話說回來,如果李爾只有一個親生兒子,難道就能夠避免悲劇?
2.
當李爾聽到大女兒要將他的侍從減去一半時,氣得拍打自己的頭,喊道:這個門讓folly(這不是無知造成的愚蠢,而是失去理智,也就是發瘋的那種)進去,而dear judgment(不同的中文翻譯:明智、智慧、高貴的理性、寶貴的理性、可貴的判斷)卻出去了。這所謂dear judgment的出去,就是李爾悲劇的起因。李爾不可能一直是沒有智慧的,否則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廣大領土的統治者。然而這智慧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其實就在他決定將領土公正地分為三等分,分別由三個女兒與女婿去管理,而自己(照他的說法)則將由小女兒Cordelia照料,慢慢「爬向死亡」。但實際上,李爾並沒有老得不能動,也不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當他在憤怒之時,還沒有忘記留下一百名侍衛,這些人當然不是為了扶他散步上廁所,而是要在城外打獵,在城內放肆玩樂吃喝(如大女兒所言)。我們沒有道理認為,如果他跟著小女兒,就會待在家裡靜靜呆著頤養天年。別忘了Cordelia的兩位求婚者,一位是布根地公爵,一位是法蘭西國王。無論與哪一個成親,李爾都可以跨越海峽,去享受「法蘭西的葡萄或布根地的牛奶」,使自己的享樂人生再升一等。因此首先把李爾的理智趕出靈魂的東西,就是飲食犬馬這類型的享樂欲望。
根據亞里士多德的看法,人的理性有兩種,一種是關於數理與規則方面的,另一種則是關於人間事物。欲望或怒氣並不會影響我們在數理方面的判斷,卻會影響對人間事物的判斷。李爾一方面要放下國王的權力與責任,另方面卻要繼續甚至擴大國王的享受,於是他想到把國土分割,而忘了國土與田產是不一樣的。田產是經濟事物,可以依據經濟效益劃分為幾個等分;但國土是政治事物,與國土相連的是王位,而王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分割。李爾將國土劃分得極為公平而沒有任何偏袒(Gloucester語),表示他的數理智慧仍然運作完好。然而公平分割在這裡並沒有用,因為問題的重點在於能不能分割(在第二幕一開始,提到各獲得一半領土的二個女婿之間即將開戰)。道理他不是不懂,而是在滿腦子都是日後的享樂生活時,又怎麼想到王位不是財產,政治與家庭的不同,以及君臣和父母子女之間的區別?
當他準備分割國土的時候,還沒有瘋到把王冠交出去的地步。因為他還要保留國王的頭銜,而王冠則是這個頭銜的象徵。畢竟王冠既不能分成兩半,也不能讓女兒女婿輪著戴。然而在與小女兒爭吵後,怒氣更使他完全喪失理智,不但不給小女兒任何東西,更要把王冠拿出來讓大女兒和二女兒平分。王冠不是要給她們,只是要來保證自己的決心(to confirm)。我們再一次看到,這個燒壞腦子的李爾,並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因為他還知道說了話要提出保證(遵循規則的理性),並且再也沒有比王冠更好的保證。但他竟然忘了,說出的話固然需要保證,但他所要保留的國王頭銜更需要王冠的保證。之後在他流浪的時候,他的隨從,也就是那個傻子或弄臣,就說要一個雞蛋敲成兩半,用蛋殼做成兩頂王冠還給李爾,嘲諷他連王冠與雞蛋有什麼不同都不知道。
這兩階段的瘋告訴我們,飲食犬馬之樂固然可以蒙蔽人的理智,但這樣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血氣對理智的蒙蔽遠遠比欲望的蒙蔽更為有力,也更為可怕。在平常的時候,我們會以血氣來控制欲望,告訴自己不要做出丟臉或羞恥的事。然而一旦血氣(怒氣)站到了欲望那邊,要找回理智就更困難了。
3.
李爾的性格造成了李爾父親與李爾王之間的混亂。在處理政治事物的時候,他把自己想成父親,認為兒女必然會以對等的愛來回報他,而其他人(例如Earl of Kent)也沒有插嘴的餘地。在談到父女情感的時候,他又摻入國王的角色,認為兒女必須服從他,並且沒有反抗君王的能力。這樣的做法也同樣是某種僭越,不過並不是希臘悲劇式的,以人的身分去挑戰神,而是從一種人際關係跨越到另一種,也就是「憑藉父親的身分去享受國王的待遇」。
李爾將遺產平均分給三個女兒,這是對的,因為父母子女的繼承與並不是君臣間的論功行賞,花言巧語的女兒與真愛誠懇的女兒獲得的財產相同,這並沒有問題。然而王位的繼承並不是可分割財產(例如黃金或田產)的繼承,他的子女有三個而不是一個,更讓我們注意到王位與權力這種不可分割事物的特殊性(現代社會中公司的經營權也是如此)。國王的東西永遠輪不到臣民享用,但父母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落在子女手上。李爾父親把國土當作田產「分給子女各三分之一」,但在兒女眼中,卻是「整個國土少了三分之二」,因為任何一個兒女眼中所看到的,都是全部,而不是三分之一。儘管Cordelia是最愛父親的女兒,但她與父親說的那些,僅僅是為了說實話?還是李爾所說的傲慢(pride,李爾絕對沒有說錯),以及造成這種傲慢的憤怒?而這樣的憤怒,又僅僅來自兩個姊姊的「花言巧語」,還是她們「以花言巧語獲得三分之一的王國,但這根本不屬於她們」?
在某種意義上,Cordelia是對的,因為父親不應該把國土像分黃金那樣分成三份。但李爾能把國土都給她麼?她未來的夫婿,無論法國國王或布根地公爵都不是不列顛人,李爾再怎麼被欲望驅使,也不會把全部的國土交給她。當李爾流離失所的時候,Cordelia是帶著法國軍隊渡過海峽到不列顛。如果僅僅是為了給父親有好生活,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派出軍隊?還是Cordelia仍然一直惦記著父親留下的領土?而李爾在盛怒之下,是絕對會和法國人聯手,去攻打英國軍隊的。於是我們也可以問,如果分割國土的時候,是大女兒和二女兒討人厭,反倒是三女兒體貼人意,那麼李爾會不會一怒之下把整個王國送給法國人,其實很難說不會。
於是我們可以瞭解,為什麼李爾一開始要把領土分割說是our darkest purpose(中譯:我心中定下的主意、我的心事、私下的打算、更秘密的計畫、未經宣名的計畫),這個黑暗的目的,就是用三分之一的國土,換來布根地或法蘭西的享樂生活,而他自己更是偏好布根地的領地。但他畢竟不能把整個不列顛交給法國,因此仍必須留下三分之二。而在寫作上,這三分之二也不能分給四個壞蛋,所以仍必須有Duke of Albany(依照Kent的說法,這是李爾比較偏愛的人)這個著墨最少的人,在那兒撐著不列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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