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日 星期四

柏拉圖,《枚農》(或《美諾》),二,哲學的個性

你是個大學生,在教室裡問老師:「怎樣才能做一個成功的人?」老師回你:「你先說說看,成功是什麼意思。」你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這樣說可能比較好,對上班的人來說,成功就是有好的業績;對父母來說,成功是子女的成長;對政治人物來說,就是做出一些政績;對藝術家來說,是拍出好的電影或其他作品……」你還沒說完,老師笑了:「我的天啊,我就問你『成功』是什麼,你跟我說這些囉哩吧唆的做什麼?」班上同學也跟著哄堂大笑。你覺得怎麼樣?講台上的這個人,有沒有資格當老師?如果這時你忽然有一個心願可以實現,你會不會說:「我要這個人永遠無法教書!」你之所以這樣做,絕不是因為他嘲笑你,而是因為他嘲笑過很多學生,並且以後還會繼續嘲笑其他人。你覺得開除這名老師,絕不是因為自己生氣,而是確確實實為所有人好。

這個老師是誰?其實就是蘇格拉底。在蘇格拉底問枚農什麼是美德之後枚農說了(引號內文字並不是原文翻譯,而是經過些許縮減修改):「美德有很多種男人的美德是……女人的美德是……還有老人的美德、兒童的美德。總之,每一種行動(praxis)、每一種工作(ergon)都有各自的美德,也就是說,各自不同的卓越。」蘇格拉底聽了就笑他:「你也太慷慨了,我問一個問題,你給我這麼多答案」。

蘇格拉底問過很多人這樣的問題:「什麼是……?」),但從來不滿意任何答案。其實我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滿意,還是他一開始就不打算滿意,也就是說,不管別人講什麼,他都要挑毛病。也因為如此,蘇格拉底是一個討人厭的人,尤其是在那些社會名流的眼裡。蘇格拉底挑戰他們的權威,讓他們怎麼回答都不對,他們聽了不爽,又不能掉頭走,為了面子留下來繼續辯論,結果只是讓自己更慘。中年人痛恨蘇格拉底,但在一般年輕人的眼中,這樣的行為再有趣不過了。於是他們模仿蘇格拉底,到處找人辯論、撥是弄非。這筆帳自然都要算在蘇格拉底頭上,說他是「敗壞青年」的人。我想蘇格拉底的目的並不是要惹人生氣,但他不在乎別人生氣,是絕對可以肯定的。話說回來,如果別人說的話恰好他也贊同,又為什麼要繼續反駁?如果他一開始就不打算同意別人的看法,又為什麼要去問?這就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問題:「什麼是說話?」

在柏拉圖的著作裡,不僅有philosophia這個字,也有philologos這個字。前者是對智慧的愛,也就是哲學。Philologos在今天的理解,是一種針對語言歷史的研究,但在古希臘,這個字的意思就是「愛好言語」。愛好言語並不見得就是愛好智慧,因為所謂的說話術(rhetorica,也就是「修辭術」)也是一種對言語的喜愛,而剛剛提到的那些到處挑人話語毛病的年輕人,也是愛好言語的,但這決不是對智慧的愛好。但反過來說,愛好智慧也就必然會愛好言語,也就是喜歡說話。不僅是愛好智慧的人彼此討論,所謂的思考也就是一種自己與自己的對談。哲學是愛好言語的一種特殊形式,而枚農是一個愛好言語的人,他喜歡詩式的表達,巧妙的說話術,對任何問題都可以做出漂亮的回答。而既然不愛好言語的人也不可能愛好智慧,蘇格拉底就想要把握眼前這個愛好言語的人,看看能不能把他引到哲學的路上去。

在當今的哲學寫作裡,我們已經習慣一種論證式的言語,或是一種說直述句的言語。於是我們在讀柏拉圖的時候,也會以為他用的是這樣的方式寫作,而忘了言語在真實的生活中的豐富性:不是只有直述句,還有比喻、諷刺、玩笑、省略,以及各種隱藏在行間的東西。要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我們要看「說話」的兩個面向:一方面,說話是「講到某些東西」(parler de / speak of);另一方面,說話是「和某某人說話」(parler à / speak to。哲學這個字(philosophia)既然是由「愛」與「智慧」組成,我們就容易認為這是一種「人」與「智慧這種東西」之間的關係。在這種理解下,哲學僅涉及語言的前一個面向,哲學是一種沈思,甚至連跟自己的對話也不存在。而根據所思索的東西不同,哲學只能被區分為知識論、倫理學以及各個不同領域的哲學。當然,有的人可能認為哲學什麼都沒講到,甚至主張語言根本就不可能講到東西,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可以說言語講到的是語言本身。

然而如果我們考慮到「哲學也是一種對言語的愛好」,就會把聆聽的人與對話的人考慮進去。在這樣的觀點下,哲學並不是單純的智力活動,也是一種人際關係的或是所謂的團體活動。在希臘哲學中,師徒(與現代的師生完全不同)、學派這樣的東西是很常見的。這些不僅僅是討論思想,也同時是「友情」團體。愛真理與愛朋友,是這些團體的兩個標記。蘇格拉底是個精於言語的人,但他使用說話術的真正目的,並不是要駁倒別人、獲得崇拜,而是要找到真正愛好智慧的人。照尼采的說法,智慧是一個女人,只愛戰士;而在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誰如果想要娶到最美的女人,就得拿出自己的一切來冒險。蘇格拉底眼中的追求智慧也是如此,如果你不打算放棄自己的一切想法,不打算時時認為自己是的笨蛋,如果你碰到了困難就想放棄,受不了別人的譏諷與嘲笑,如果你把自己的尊嚴看得比一切都重要,那就還是不要追求智慧吧!

許多人禁不起蘇格拉底的嘲諷,轉頭就離開追求智慧的道路。但枚農並不是如此,枚農是個來自異邦的年輕人,他有各方面的野心,想要做人上之人(因此他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怎樣追求卓越、高人一等」)。儘管早就聽人說過,蘇格拉底像一條電魚,誰跟他講話就一定會被電,但他還是自信滿滿,前來挑戰(他不是來學習的)。有了這樣的雄心以及心理準備,枚農聽了蘇格拉底的嘲諷,並沒有走開,反而是留下繼續聊了起來。他說自己聽不懂蘇格拉底說的什麼一個問題還有很多個答案,蘇格拉底就舉了個例子:健康。有沒有男人的健康、女人的健康、小孩的健康……?枚農說沒有,所有人的健康都是同一個意思。蘇接著說,那所有人的美德,應該也都是同一個東西囉?蘇的意思其實很簡單,既然有「人」這樣的東西,人的美德(也就是卓越)也就不應該因為職業、性別、年齡而有所不同,因此你必須先首先瞭解什麼是「人」,才能知道美德是什麼。但枚農並沒有走上這條思路,而是維持原來的看法,不認為美德是一個對所有人來說都一樣的東西。蘇只好順著他的路:「你剛剛說男人的美德是治國,女人的美德是治家,你想想,如果沒有公道(dikaiosunê)和審慎sôphrosunê,有沒有辦法好好治理國和家?」枚:「沒辦法。」蘇:「所以美德是什麼?」枚:「治理archein人的能力。」

蘇格拉底昏了!一開始枚農只說「治理國或家」,蘇格拉地特意改成「公道與審慎地治理國或家」。他的重點在在於公道與審慎,這再明顯也不過了,但枚農仍然只看到「治理」。但無論如何,他有進步了,至少他看得出來,國與家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人,而美德也就是處理好人的問題。「治理人」是由「治理」與「人」結合起來的,對蘇格拉底來說,他不見得否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自有各自的特殊美德,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這些不都是人嗎?那怎麼會沒有專屬於「人」的美德?

於是蘇格拉底問他:「那麼如果有人說,某個奴隸或某個孩子特別優秀,意思難道是他們會治理人?」枚:「當然不是」。蘇:「所以重點是公道還是治理?」枚:「公道。」(總算把枚農拉回來一點)蘇:「就只有公道?」枚:「還有別的:審慎、智慧(sophia)、豁達(megaloprepeia)等等」。蘇:「又來啦!我們只問美德這個東西,結果卻跑出來一堆東西。審慎、智慧這些東西,是『一種美德』,還是就是『美德』?」

枚農頭昏了,不知道怎麼繼續。蘇用形狀與顏色給他做例子:各種不同的形(圓、方、多角等等),也有各種不同的色(白、紅、黑等等)。我們在教孩子的時候,通常會說形就是圓、方等等,色就是白、紅等等。當這樣做的時候,我們是在「舉例」,而沒有「說明」形狀和顏色究竟是什麼。枚農說他不會回答,要蘇自己說。如是蘇就說了,形是物體的界限。之後,又借用詩人的語言,說色是某種由形流出的東西,可以被視覺感受到。枚農覺得不錯,因為他喜愛詩的語言。在蘇的眼中,枚農就是一個喜歡下命令的人,以他的財富與容貌,他的命令可以給自己帶來許多東西。其實蘇格拉底也沒有拒絕枚農的命令,以一種配合的方式和他談話。蘇格拉底和枚農說到,不要碰到難題就跑掉,而或許蘇格拉底也是要趁這個機會考驗自己。畢竟要讓枚農這樣的人走上愛好智慧的路,確實是很艱難的。

在繼續進行了一段對話後,枚農又糊塗了,他說自己曾經做過好幾次演講,主題就是美德,大家也都說他講得好。不過現在,他好像不知道美德是什麼了。他又說,蘇格拉底一向都以他的話語術聞名,把別人搞得團團轉。他勸他最好永遠待在自己住的城邦,而不要到別的地方,否則別的地方的人會把他抓起來,因為他講話就像是在搞妖術。今天來看枚農的這句話,仍然是饒富趣味的。西方世界的最大神話,就是二千五百年前毒死蘇格拉底,是發生在古代愚昧無知、沒有言論自由的社會,現在不可能再度發生。之所以說是神話,是因為如果蘇格拉底重新誕生在現代社會(任何一個所謂的歐美先進國家),就算不被判死刑(有些國家也沒有死刑),也可能進出精神病院、落魄遊走於街頭、人見人罵。

在準備讀柏拉圖之前,我們必須想像蘇格拉底站在我們眼前:一個討人厭的老頭,長相醜、衣著邋遢、說話充滿嘲諷、態度傲慢又無禮。我們必須把跨過這些關卡,才能知阿基比亞德在《會飲》中所說的那樣,知道蘇格拉底到底要說什麼,看到他的美。讀柏拉圖是一種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跟所謂的通識教育、博雅教育等等完全無關),而所謂自由教育,借用Leo Strauss的話:

Liberal education, which consists in the constant intercourse with the greatest minds, is a training in the highest form of modesty, not to say of humility. It is at the same time a training in boldness: it demands from us the complete break with the noise, the rush, the thoughtlessness, the cheapness of the Vanity Fair of the intellectuals as well as of their enem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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