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當作一種教育的方式,在世界各個地方都是不陌生的。在古希臘,故事就是所謂的muthos,這個字在中文被翻譯作「神話」。這樣的翻譯是有點狹隘的,因為muthos不見得以神為題材,例如伊索寓言(muthoi aisopou)就同樣是以muthos為名。另外一種的教育方式是以論述(logos)進行,論述能夠使思想更為聚焦,將事情解析得更清楚,並且提出明確的贊同或反對意見。然而論述也有一定的缺點,最重要的就是沒有辦法引起共同的討論。一個好的故事能夠讓人去討論、反思其中的人事物,一個差的故事就僅僅是教條的偽裝而已(例如在網路上每天看到的那些)。
在柏拉圖的著作中,有很多神話的片段,有些是蘇格拉底所說的,有些不是。但儘管蘇格拉底是柏拉圖作品中的第一號人物,但並不能表示其他人所說的神話就不重要。我們所要介紹的第一個神話,就是由當時著名的智者普羅塔哥拉所說的。普羅塔哥拉是一個靠教學賺錢的人,他所教的並不是一項專門的技藝,例如樂器演奏或是製作衣鞋,他所教授的是政治技藝(politikè tekhnè),也就是說,他號稱自己能夠帶給公民一種政治生活中的美德(aretè),意思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卓越。具有政治美德,也就是具有政治技藝中的卓越,人就能夠參與國政,甚至領導國政。
然而對蘇格拉底來說,這種「教學」是不可能的。他的意思並不是沒有人具有美德,也不是沒有人可以領導國政,而是這樣的能力沒有辦法透過言詞上的「教—學」獲得。
這個對話發生在一個公共場合,對雅典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當然想要知道普羅塔哥拉的說法,而不是蘇格拉底的。因為這些年輕人都是有政治抱負的,他們樂於求知,並且樂於參與政治生活。如果花一筆金錢就能讓他們獲得政治技藝,甚至成為其中的卓越者,那麼這樣的投資就再美妙不過了。為了回答蘇格拉底的質疑,普羅塔哥拉自然要講一段美妙的神話作為開場白,先在年輕人的心中打好基底,接著再用論述來使他們深信不疑。
神話是這麼說的:
很久很久以前,這世界上只有神,沒有人、也沒有動物。之後輪到了人和動物來到世上的時間,神就在大地裡面,用土(肉體的部分)和火(靈魂的部分)去做成各種動物,然後要普羅米修斯與耶比米修斯這對兄弟,去把各種性質與能力分配給他們。耶比米修斯動手做了,他和兄弟說,分配的工作就交給他來辦,最後再由普羅米修斯來檢查有沒有缺失。即然所有動物都是神做出來的,他的分配自然要讓每一種動物都能生存下去。於是他「讓有些動物強壯卻缺乏敏捷,有些則敏捷而缺乏強壯;他給某些動物武器,卻讓一些生物沒有防禦的本領。不過,他替這些無法防禦的生物設計了別的能力來保存自己。比如軀體微小的動物,就配上翅膀可逃,或寓居在地底下;對其他一些則增大體積,用形體來保護他們。」
動物除了避免相互毀滅,還要避免來自季節變化的毀滅。於是他給不同的動物不同的方式:毛皮、革皮、羽毛,還有厚掌、硬蹄,這些都能讓動物避過寒冬。至於在生命的維持上,他也給不同動物不同的食物’:草葉、果實,而那些無力抵抗肉食動物侵害的,則擁有較多的子嗣,使他們不致於滅亡。
在這些全部分配完畢後,他叫了普羅米修斯來做最後檢查。他的分配其實是無懈可擊,但普羅米修斯發現了一個嚴重的缺失,就是有一種動物赤裸裸在那裏,沒有任何特殊能力,沒有攻擊武器,沒有禦寒設備。但這種動物是最接近於神,並且是唯一有可能為神送上獻祭,也就是說,人。如果讓人就這樣進入世界,那麼就算沒有因為找不到食物而餓死,沒有被野獸吃掉,也會在季節變換的時候冷死。這麼一來,兩位神的分配工作就等於失敗了,因為他們沒有辦法讓人這種動物存活在世界上。糟糕的是,但分派給動物的資源是有限的,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性質與能力可以給予人類。於是普羅米修斯所能做的,就是去偷一些原本不是分配給動物,而是由神所獨享的東西。他偷偷溜到雅典娜與赫淮伊斯托的住所,把他們使用的火與各種技藝送給人類。
有了這些技藝,人類基本上能夠獲取食物、抵抗嚴冬,於是他們來到了世界。但人類的力量與速度比不上其他動物,加上在生育方面的胎數與長成時間比其他動物長,他們很難抵擋猛獸的攻擊。想要在這樣的威脅下存活,就必須聯合起來共同對抗猛獸。然而群體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固然有可能對抗猛獸,但也有可能彼此互相傷害。因此無論是獨居或是群聚,人類都注定成為受傷害者。這時候普羅米修斯已經幫不了他們了,因為他盜取了天庭的東西,已經被宙斯綁了起來。另一方面,宙斯也不願意人類就這樣消失在世界上,畢竟人類給神造的祭壇、做的祭禮還是很不錯的。
於是宙斯打算把另外一種技藝派給人類,也就是所謂的政治技藝。這裡所謂的「技藝」(tekhnè)必須做廣義的理解,也就是一種配合有知識的能力,而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技術或藝術。有了政治技藝,人類就可以組成一個城邦(polis),並且集結起來對抗外敵,因為作戰的技藝(而不是單打獨鬥)也是政治技藝的一種。
什麼是政治技藝?普羅塔哥拉並沒有進一步說明,他僅僅說,宙斯要他的使者赫爾墨斯把aidòs與dikè兩種東西帶給人類。dikè是所謂的正義,什麼是正義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但在名詞的翻譯上,幾乎所有人都譯為正義,因此進一步的討論就暫時放下。至於aidòs的翻譯就比較麻煩了,有榮譽、節制、尊敬、羞恥等等各種不同的對應名詞。不過在稍微後面一點的地方,普羅塔哥拉把aidòs換成另一個字sòphrosunè,這個字一般都譯為節制,因此我們就跟著用節制一詞。
節制能夠讓我們不去做錯誤、過分、缺格的事,正義則是有辦法對這樣的事進行判斷並且給出回應(賞罰是其中之一)。有了正義與節制,城邦中就能有和諧秩序(kosmoi)與情感的連結(desmoi philias)。
沒想到赫爾墨斯問了宙斯一個至為重要的問題:怎麼分配這兩樣東西?因為在一開始的時候,人類的技藝並不是平均分配的:有的擅長音樂,擅長狩獵,有的擅長醫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些能力不需要每個人都具有,一群人裡面只要有幾個就行了。但宙斯說,不能照這樣的方式去分配正義與節制,因為一個懂得醫術的人能夠讓一群人受惠,但一群人裡面如果只有一個人有正義、守節制,那麼他的正義與節制對任何人都不會有用(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想想《創世紀》中,神要消滅索多瑪與俄摩拉,亞伯蘭為他們求情的那段。當他說到「如果城中有10個正義的人」之後,並沒有繼續把人數下降到5人,1人,或許也是如此)。
普羅塔哥拉這個「所有人都有政治技藝」的論點,是完全吸引人的。他是個以教導政治技藝賺錢的智者(sophistikè),他的學生愈多,他的言論受到愈多人的歡迎,他的收入自然也愈多。他在希臘各個城邦講學,現在來到了雅典。想要開發自己的潛在學生,就必須讓每個雅典人都認為跟他學習是有用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有些人的政治技藝比其他人高明」。當我們把「所有人都行」這個假設與「某些人更行」這個觀察結合起來的時候,自然會問:為什麼如此?其實連問都不用問,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答案:這些人正是因為經過學習,才變得比別人厲害。而如果我也想變得厲害,要怎麼做,要跟誰學,也就不言可知了。
普羅塔哥拉的這段演說,從動物的誕生講起,讓讀者彷佛置身於汪洋大海。他接著竟然能一步步使人入港,接受了了「所有人都能學、也必須學政治技藝」這個貌似真理,最後再讓大家停靠在「拜他為師」的碼頭上。這其實也就是民主政治的一個面向。古希臘民主與現代民主之間,當然有一定程度的區別,但也有不少的共同點。柏拉圖藉由普羅塔哥拉所說的神話,透露出民主政治的一個秘密:民主政治無論在建立與維持方面,都需要煽惑。候選人的造勢晚會,與獨裁者所受到的忠誠擁戴,兩者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民眾的理智,而在於民眾的信念與自我認同。你不斷重複高喊「XX人最棒」這個前提,於此同時你慢慢將民眾引導到「跟著你更棒」這個結論(注意,這句話絕不能自己說,就像普羅塔哥拉在剛剛論述的結尾說,跟他學習的人,可以在學習完畢後自己決定要不要給他錢,以及給多少。這絕對是高招中的高招),成功必然是屬於你的。也因為如此,一天到晚把「民主」掛在嘴邊的政治家,他們內心信奉的其實是「民蠢」。
但誰能說他們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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