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庫羅斯的《復仇女神》或《和善女神》,並不能算是一部精采的作品。其中並沒有什麼懸念,也沒有什麼悲壯慘烈的場景。然而這樣的平淡並沒有減少他的偉大,因為這樣的作品並不是要人去看,甚至也不是要人去想,而是要人去做。就與人有關的事物(les choses humaines)而言,「做」永遠是最重要,也最難達到的一環。
要談這齣劇,就必須從伯羅奔尼撒的一個家族開始。家族的主人叫Pelops,他有兩個兒子,Atreus與Thuestès,分別在半島的兩個地方當王。Atreus有一頭會長金毛的羊,Thuestès很想要這頭羊,就想辦法先和他的妻子通姦,然後偷走金羊。Atreus知道了這件事,若無其事地請他來家裡吃飯,然後暗地宰了他的子女,做成菜給他吃。Thuestès嚇得逃回自己的地方,再也不敢過來。之後Atreus得到一則神諭,要他跟自己的的兄弟和好,才能避免災禍。他照做了,只是沒過多就,又把他關了起來。Thuestès還有一個活著的兒子叫Aigistos,為了救自己的父親,就假裝把他殺了,然後向Astreus獻功。Astreus以為復仇大計就此完成,準備大肆慶祝的時候,又被Aisgistos給殺了。Astreus的兩個兒子,阿伽門農(Agamemnon)與Menelaos逃到外地,與當地的公主結婚(Menelaos的妻子就是特洛伊戰爭的女主角海倫),然後回到本國,殺了Thuestès,把Aigistos趕走。
阿伽門農當上阿耳戈司王,他的兄弟Menelaos因為妻子被拐到特洛伊,就來找他到希臘各地,要求所有城邦都派出軍隊,一同去攻打特洛伊。阿伽門農是聯軍領袖,在路途中為了平息風浪,把自己的親生女兒Iphigeneia殺了祭神(有一部電影叫「聖鹿之死」就是以這個為原型)。經過十年的圍城,聯軍攻下了特洛伊,阿伽門農把當地的公主,女先知卡珊德拉當作自己的戰利,凱旋歸國。只是沒想到在回到家鄉後,竟然被妻子Klutaimnèstra與Aigistos聯手設計殺死在浴室中。
原來Aigistos,也就是殺了阿伽門農父親的那位,趁他遠征的時候又來到阿耳戈司,要奪走他的王位。他與當時的王后,也就是阿伽門農的妻子相互愛上對方,再加上阿伽門農是他們的共同仇人(他殺了Aigistos的父親,也殺了Klutaimnèstra的女兒),兩人就從此共同主掌阿耳戈司的政權,並且在阿伽門農返國之時殺死他。二個世代的仇恨到此告一段落。
第三代的主角叫俄瑞斯忒斯(Orestès),他是阿伽門農的兒子,父親受害的時候他還是幼年,也不住在國內,一直到成年之後,才從阿波羅那兒得知他的父親被殺,並且要他回到故鄉復仇。他回到阿耳戈司,殺了母親與Aigistos,引起了十二位復仇女神(Erinues)的追殺。俄瑞斯忒斯一路奔逃,後來到了阿波羅的神殿,接受了神為他主持的淨罪儀式。《復仇神》的故事,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
在種種的冤仇相報中,殺人可能是最簡單的一種方式。因為在一連串的殺人事件後,如果有一方,或是雙方的人都死光了,那麼冤仇相報也就會這樣不了了之。另一種結束的方式,是要去報復的一方,或者是雙方都放下仇恨,進行和解或是遠走他方。在俄瑞斯忒斯的復仇故事中,在他殺死了母親與伯父之後,儘管這兩位被害人並沒有其他的孩子可以出手復仇,但故事並沒有就這樣結束。因為復仇女神從地底衝了出來,為母親聲討正義。然而這些從不疲憊的復仇女神,竟然在俄瑞斯忒斯受淨罪儀式時,在他四周坐著睡著了。
復仇女神睡著了,她們在長時長途的追逐後,已經感到疲憊,或許想要放手。更何況有阿波羅為俄瑞斯忒斯淨罪,而阿波羅是預言與啟示之神,他的所作所為可以代表宙斯的意見。復仇女神並不是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但她們並沒有如此,因為當俄瑞斯忒斯離開的時候,他母親Klutaimnèstra的鬼魂出現了。一般人是不會跟復仇女神打交道的,但因為她很早以前就有殺了阿伽門農給自己女兒報仇的念頭,所以她在祭祀的時候,從不會缺少復仇女神的一份。她對復仇女神冷嘲熱諷了一番,說她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只會睡覺。這番話語激起了復仇女神的怒火,讓她們衝出去繼續追殺。
根據赫西俄德在《神譜》裡面的說法,復仇女神是古老的大天烏拉諾斯(Uranos)被兒子克羅諾斯(Kronos)閹割時,身上的血液滴在大地(Gaia)所生出來的,因此她們所要追殺的就是血親之間的仇恨。不過在埃斯庫羅斯的劇中,復仇女神則自稱是黑夜(Nux)的孩子。血、大地(在希臘神話哩,大地是一股黑暗的力量,也是各種怪物的母親)、黑夜,使復仇女神與黑暗緊緊結合。她們是一群見不得天日的女神。儘管具有神的血統,卻無法享有神的地位,也沒有屬於自己的神殿。阿波羅更說無論是神還是人都厭惡她們。
對復仇女神的這種刻畫,或許正是來自希臘人對仇恨的體驗。我們的仇恨心理在晚上可能比在白天強,因為在晚上的時候,我們更會去回想自己所受到的傷害,正如Klutaimnèstra的鬼魂所說,「凡人的靈魂在睡夢中有眼睛照亮,一到白天這般的視力即被剝奪。」怨恨這個字在法文叫做ressentiment,這個字的原本意義就是「再去感受」,同樣告訴我們怨恨是玩味的產物。
更重要的是,人的報復心理在一開始可能是自發的,但在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我們沒有每天提醒自己,原本的仇恨心理是有可能漸漸淡去。所謂的臥薪嘗膽,就是要每天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仇恨。這樣的提醒也可能是人際層面的,當你覺得沒什麼好追究了的時候,如果有人在旁邊說「這樣你也可以?」「這口氣你吞得下去?」「你是不是男人?」原本平復的心可能就會被再度激動。家人、朋友、同鄉、同胞、網路鄉民,不論他們跟整件事有沒有利害關係,都可能鼓動我們記恨報復,因此,仇恨的單位並不會個人,而是家族、城邦、國家。正如這齣劇所描繪的復仇女神有十二位,必須是一個群體,仇恨才容易延續下去。
其實復仇並不是復仇女神的專利。俄瑞斯忒斯之所以殺死親生母親,就是在阿波羅的鼓動下,殺了母親與她的情夫,為自己的父親復仇,也同時為阿耳戈司的國王復仇。於是在這個家族中,復仇女神與Klutaimnèstra先向阿伽門農一報殺女之仇(血仇),阿波羅則鼓動俄瑞斯忒斯向母親報殺父與弒君之仇,最後Klutaimnèstra被殺,就由復仇女神親自上場。
阿波羅與復仇女神有所不同,前者的重點在於報復,後者的重點則在於怨恨。當她們的復仇行動受到阻礙,就將憤怒轉移到阿波羅身上,認為他剝奪了她們的復仇權力。復仇女神是古老的神,以輩分來算的話要比阿波羅高了三輩,比宙斯高出兩輩。儘管阿波羅有宙斯撐腰,但宙斯本身也必須講宇宙秩序,不會明白破壞世上已經存在的權力分配。因此阿波羅必須用言詞,而不能使用暴力,去阻擋復仇女神的行動,以解救俄瑞斯忒斯。
復仇女神與阿波羅的另一個區別在於,前者只鼓動人去復仇,阿波羅則是讓人進行某一種復仇,並且同時阻擋其他人繼續向這個人進行報復。也就是說,阿波羅要做的,是「最後一次」的復仇,讓一切後續的復仇行動不再發生。既然進行了N次的報復行動,就讓所有的報復終止在這一次,而不要再有第N+1次的報復行動。這聽起來很簡單,但要怎麼樣才能做到?這部作品所提出的思維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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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服:跟要進行第N+1次報復的人討論,讓他們感到第N次報復是正當的,因此不應該繼續再去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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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償:如果復仇者不願意接受,就要讓另一個人、用另一種修辭,讓復仇者感到有些東西比報復更有意義,從而放棄報復行動。
第一項工作是在一場審判會呈現出來,進行說服的主角是阿波羅。他知道復仇神不會因為淨罪儀式就放棄對俄瑞斯忒斯的追殺,就叫後者逃去雅典娜的神殿,等待女神的審判。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程序區別:俄瑞斯忒斯必須先接受一種淨罪儀式,先承認自己殺了母親,先承認自己已被被害者的鮮血所玷汙,才能接受進一步的審判,看看一切是不是到此為止,還是需要接受進一步的懲罰。換句話說,審判只對願意接受審判的人(接受了淨罪儀式)才有意義,審判並不是一種「國家權力」的展現,並不是把一個結果強加給人,並不在認定於某個人「有沒有做」某件事,而在於做某件事「對不對」。而所謂的對與不對,是超越於國家權力之上的。
雅典娜並沒有直接對案件進行審判,而是在神殿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雅典城邦,找了一群最好的人來作為裁判員,裁判員的人數跟復仇女神一樣,都是十二名。
阿波羅舉出了三個論點,要來說服復仇女神放棄報復,同時說服裁判員認為俄瑞斯忒斯不需要接受懲罰:
復仇女神受到的第一個質問是,Klutaimnèstra殺了丈夫,俄瑞斯忒斯殺了母親,這兩項都是報復行動。但為什麼復仇女神不去追討Klutaimnèstra的罪惡,而單單要找俄瑞斯忒斯的麻煩?她們的回答是,夫妻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因此夫妻殺死對方,並不是她們所要報的血仇。
阿波羅的論點是,如果認為夫妻之間沒有血親關係,就可以不用復仇的話,那就完全蔑視天神宙斯與他妻子赫拉的結合。這個論點所呈現的,是一個「從自然血緣到人為結盟」的世界觀改變。血緣是來自於自然,來自於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婚姻則能呈現出人的自由,要朝向未來,並且創造新的血緣。這點讓我們認識到,為什麼跟復仇女神打對台的是阿波羅,而不是其他神。阿波羅是預言與啟示之神,他總是看著遠方、看著未來。復仇正是一種放不下、過不去的表現,心裡永遠活在過去。復仇神是夜的女兒,住在地下,她們不需要光亮,不需要看到未來,這些都與阿波羅成為反向的對照。
強調婚姻與血緣同樣重要,或許也是作者的一種政治隱喻與政治期許。婚姻是往外建立新的關係,血緣則是鞏固既有的關係。希臘悲劇的舞台是雅典,而當時的希臘世界是一個連年戰爭的世界,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以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三部曲,分別講述了阿耳戈司與忒拜這兩個大城邦的故事,而這兩個故事都提到其中的主角到雅典尋求保護,並且答應了維護城邦之間的和平。
阿波羅的第二個論點是, Klutaimnèstra殺死的是一位國王,一個權位由宙斯授予的人,而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殺死國王並不一定有罪,重點在於國王是怎麼被殺的。在戰場上死於敵方的弓矛之下,這是一種本分的死亡。但若是死在妻子與情夫的陰謀設計下,死在自家浴室,就成了一種羞辱。而這不僅僅是對國王的羞辱,更是對將王權賜給國王的宙斯的不敬。
這裡當然含有古希臘的階級制度在內。主人殺死奴隸,與奴隸殺死主人完全是兩回事。不過對俄瑞斯忒斯而言,這個論點的另一層意義,就是不能讓殺父仇人掌有父親的東西,而要奪回屬於父親,並且應該屬於自己的王權。
阿波羅的第三論點,曾經被人拿來當作父權社會的興起,也就是說,他認為父子之間的關係,遠比母子之間的關係更為密切。這多少反映了古希臘人的共同看法:人的生育就跟植物的生長一樣,父親提供了種子,母親提供的僅僅是土地,或是用作者的話,母親就像是孩子的保母,區別僅僅在於一個在體內帶大孩子,另一個則是在體外。阿波羅進一步說,母親本來就不是生育孩子的必要條件,例如眼前的雅典娜女神,就不是從母親的體內生出來的。
審判的結果是認為俄瑞斯忒斯有罪與無罪的各半,因為裁判員無法在前兩個論點與殺死母親之間的輕重權衡間獲得共識。換句話說,在雅典城邦或人類世界中,傳統的自然價值(血緣、親屬)與新的人為價值(結盟、政治)之間,有一種難以解決的抗衡。在裁判員無法決定的情形下,雅典娜出面了,他採用的是阿波羅提出的第三個論點,也就是認為父子/父女的關係比母子/母女之間的關係更為密切,於是她在雙方票數相等的結果下,投下自己的一票,認為俄瑞斯忒斯殺了母親為父親報仇,是完全正當而不用受罰。問題在於,這樣的論點如果對神來說能夠成立,但對人而言卻完全不是如此。因為儘管宙斯可以不靠女神或女人生出孩子,儘管母親僅僅是孩子出生前的保母,但男人還是一定要有這個保母,一定要有女人才能生下孩子。
在阿波羅提出的三個論點中,第三個是屬於神的,對來自雅典的裁判員並沒有說服力,也不會讓復仇女神接受。作者的這項安排,並不是真的要我們去認同父子關係比母子更為緊密,要我們認為母親在孩子的生育中僅扮演次要的角色,而是要藉著這項說服工作的無解,導引出前面所說的第二項補償工作。
雅典娜的判決結果不可能讓復仇女神滿意,她們或許懼怕雅典娜與阿波羅身後的宙斯,而沒有立刻抓住俄瑞斯忒斯就地正法。但她們會把這樣的憤怒不平轉嫁給裁判員所在的城邦。復仇女神是血緣仇恨的化身,既然雅典人不重視血緣,不把殺死母親當作一回事,她們要讓雅典失去生育的力量:「讓報復的毒水從我心裡流出,一滴滴浸入泥土,使它不產果實,使植物枯萎,使胚胎不孕」。
雅典娜並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也知道復仇女神沒有辦法在任何情形下被說服,因此她要進行的,是一項對復仇女神的補償工作。所謂補償,並不是欠債還錢,而是讓她們的心由復仇轉向他處。這項工作光靠阿波羅的預見是不構的,還需要一種創造性的智慧,也就是需要雅典娜來進行。復仇是黑夜的女兒,黑夜讓人再三去品嘗自己的痛苦,讓人沉浸在過去,看不到未來。但黑夜也有另一重性格,也就是休養生息。而在希臘神話中,睡(hupnos)與死(thanatos)正是黑夜的另一對雙生子。如果復仇女神能看到黑夜的後面還有白晝,就如她們的兄弟睡之後仍有醒,死之後仍有生一樣,她們所帶來的就不會只是仇恨與毀滅,也可能使人復甦與繁茂。這樣的能力並不能說是雅典娜憑空賦予她們,而是雅典娜在他們身上喚醒。在雅典市民中,新舊價值的衝突、血緣與政治的衝突,在政治智慧下達成了一種和解。
我們想要報復,是因為這世上的一切並不是無關痛癢,而是與我們有情感上的聯繫。仇恨是一種情感的膠著,詩人所要做的則是情感的導向。當雅典娜對復仇女神說:「你們若不施恩,就沒有家族能夠興旺」的時候,復仇女神心動了,她們說:「我為它祈禱,慈祥地預告,燦爛的陽光將催促那維持生命的有益的福利從地裡迅速生長出來。」「但願那作惡的內鬨不要在城裡喧鬧,塵土不再滴上憤怒而報復的血液,願人在友愛的心中以喜悅報喜悅,人間的許多事情才能因此挽救。」或許,在復仇女神的內心深處,看到結實累累的果樹,眾多健壯的牛犢,遠遠比枯萎與夭折更能讓她們高興。我們想要報復,或許正是因為原本對世界的美好想像,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所摧毀。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要把自己也變成另一股摧毀的力量,還是回到原本的心,繼續追求世間的美好?
復仇女神從此安居在雅典的地穴中,享有自己的神殿與祭祀儀式。而她們的名字也不再是復仇女神(Erinues),而成為和善女神(Eumeni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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