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6日 星期四

莎士比亞,《凱撒》:之一,凱撒死前



莎士比亞的《凱撒》在形式上就值得人去思索。一般而言,如果一部作品以某個人的名字命名,那個這個人必然在作品中是最重要的角色:做了最多的事、說了最多的話、出場的時間最長。然而《凱撒》卻完全不是如此,在整部劇中,凱撒不但是台詞有限,沒有什麼發揮演技的地方,甚至在整部戲演到一半的時候就被殺了。而無論是布魯特斯、凱西阿斯或是安東尼,甚至其他配角的戲分台詞,都比凱撒為多。這讓我們想問:為什麼這部作品要叫做《凱撒》?既然要用他的名字為標題,為什麼不讓他到全劇的最後才死,讓他有更多的表現空間? 

《凱撒》這部作品共有五幕,凱撒之死在其中的第三幕,也就是接近整部作品的中心位置。把他的死亡放在作品的結尾或是中心,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安排,而是要讓我們思考不同的事情。如果這個事件是發生在結尾部分,問題的重點就會一直圍繞在「該殺或是不該殺死凱撒」。但若是放在中間,讓凱撒的死提前出現,他的死就成為一種必然。事實上,在整部作品裡,並沒有人為「不該殺凱撒」講一句話。而既然凱撒的死前與死後佔有同樣的篇幅,「為什麼要殺凱撒」與「凱撒死後的下一步要怎麼走」就成了所要討論的兩個問題。

如果沒有人為「不該殺凱撒」說話,那麼殺他的人似乎就做了一件正當的事。然後在作品的下半部,劇情的主題卻是「如何為凱撒復仇」。雖說在歷史上,殺死凱撒的人後來也全死於他的復仇者。但對一部文學作品來說,要不要把這件事「寫出來」,並不是一個歷史問題,而是思想問題。莎士比亞並沒有多告訴我們凱撒的生前所為,並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什麼獲得這樣的地位,以及為什麼受到其他人的嫉恨。反而告訴我們,謀殺凱撒的人,後來也死於為凱撒復仇的戰場上。當然,這所謂「為凱撒復仇」,其實是一場爭權者之戰,於是一旦將凱撒的死前與死後結合起來,我們就又回到政治哲學的主題。而《凱撒》這部作品的主角,也就不會是凱撒,更不會是他的謀殺者,而是整個羅馬。

在反對凱撒的人中,有些是龐貝的舊部屬,有的是因為自己兄弟被凱撒放逐。不過最主要的是凱西阿斯與布魯特斯兩個人。這兩個人之所以要殺死凱撒,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就是凱撒有成為國王的可能。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卻大不相同。以下要從這兩個人的性格分析著手,做為理解整部作品的第一步。

一、凱西阿斯

凱撒曾經說凱西阿斯「只要看到別人高過自己,心裡就無法平靜」。這樣的評論是完全正確的。正如他對布魯特斯所說:「畏懼一個與我一般無二的東西(In awe of such a thing as I myself),真不如不活。」凱西阿斯純粹站在「個人」的立場去評斷凱撒:這個人並沒有比我了不起,憑什麼當羅馬王?至於凱撒會不會成為一個暴君,凱撒稱王會不會給羅馬人帶來災難,這些他一點也不關心,也看不到的。因為對他來說,羅馬的大眾百姓,同樣是一群軟弱而敗壞的人。他根本也不想要為這些人謀取權利與幸福。

凱西阿斯是一個重榮譽的人,他不能忍受任何輕視,甚至是朋友的誤會也不行。他是整個事件的推動者,但他之所以反對凱撒稱王,並不是因為反對王制,而是反對凱撒這個人去做王。對他來說,凱撒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他跟布魯特斯說到,凱撒曾經問他敢不敢游泳過台伯河,兩人下水之後,最後卻是他救了無法游到對岸的凱撒。稍後對喀斯卡也說,凱撒在個人的行動上,並不比他們兩人強(A man no mightier than thyself and me / In personal action)。最後在一群人籌畫行動的時候,他又說到凱撒現在愈來愈迷信(superstitious),愈來愈相信占卜、夢兆這些東西。總言之,凱撒不僅在以前就比不上他,而現在的凱撒連以前的凱撒也不如。

安東尼說凱西阿斯是個「高貴的羅馬人」(noble Roman)。他反對凱撒稱王,純粹是因為認為凱撒不如他,如果今天民眾擁戴的是他,或許他是不會拒絕的。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最自負的曾經救過凱撒這一點,也正是凱撒的政治能力超越他的地方。一個人之所以能夠為王,並不是他的劍術比所有人高、跑步比所有人快、游泳比所有人遠,而是因為他能夠帶頭去做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並且面臨危難的時候可以向人低頭。

凱西阿斯是行動的「動力因」,但無法成為行動的「形式因」。但儘管他的政治智慧不及凱撒,卻也不是沒有智慧的人。就算他有機會在單打獨鬥中殺死凱撒,也不會這樣做。因為他的行動除了自負,完全沒有正當性,更沒有能力去說服大眾百姓。而如果任何一個人,僅僅是因為看到有不如自己的人登上高位,就要把他拉下台甚至殺了他,那麼就算自己繼位當王,日子也不會長久。因為很快就會有別人會模仿他,把他拉下台。於是凱西阿斯的謀殺行動就必須四處遊說,鼓動一群人共同謀害凱撒。他不能問:「為什麼是凱撒而不是『我』」,而是「為什麼是凱撒而不是『我們』」。這所謂的我們,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格幾近完美的布魯特斯。。

二、布魯特斯
布魯特斯並不是為了自己而要去殺凱撒,而是為了羅馬、為了羅馬人。他的態度是真摯的,因為連安東尼都說「所有的叛徒都是由於嫉妒(envy)而殺死凱撒,只有他是由於誠懇的動機並為了大眾的利益(common good to all)」。

布魯特斯也是劇中最受煎熬的人。他不像凱西阿斯,對於謀殺凱撒這件事堅信不移。因為凱西阿斯只考慮這樣做「爽不爽」,而他必須考慮這樣做「對不對」。到目前為止,凱撒並不是一個暴君,反而展現出仁慈大度的君主。但在成為國王之後,目前的這種謙卑態度,會不會完全拋在腦後?他覺得會。他把凱撒比喻成一條卵中的毒蛇,要防止毒蛇的危害,就必須在孵化之前下手。錯過這個時機,以後就不可能了。但問題是,怎麼才能確定卵裡面的一定是毒蛇?布魯特斯沒有說出直接的證據,但我們知道,在劇中凱撒的獲勝歸來,並不是戰勝外敵,而是對付政敵,也就是龐貝的兒子。對當時的羅馬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光彩的戰役。在凱撒的部下中,有不少是以往龐貝的降將,包括布魯特斯在內。這些人會不會在日後也引起凱撒的猜忌與殺戮,可能正是布魯特斯認為凱撒是個危險人物的主要原因。

無論如何,如果他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心態,那他也不至於如此苦惱。但正是因為顧慮太多,因此無法做出決定。這種顧慮的心理與嚴謹的個性是相生相成的。就個性而言,他與安東尼恰好成為對比。在他眼中,安東尼是個有活躍精神(quick spirit)的人,但這可不是什麼恭維的話,因為當大家討論要不要再除去凱撒之後也殺了安東尼,他卻說此人毫不足具,因為他已經將自己交給了「遊玩縱樂、廣交朋友」(he is given to sports, to wildness, and much company)。而他自己卻是一個視娛樂於無物的人,甚至說當戰爭開始的時候,詩人不過是毫無用處的跳樑小丑(jigging fools)。

凱撒死後,凱西阿斯再度告訴布魯特斯,絕對不能讓安東尼向公眾演說,因為安東尼是個能在集會上煽動群眾的人。只不過布魯特斯卻聽不下這些。為了展現他的高尚人格,為了展現殺死凱撒的正當性,他讓安東尼在廣場上向公眾演講,結果果然激起公眾對凱撒謀殺者的憤怒。這也間接導致之後雙方在戰場對決,又敗在安東尼的手下。

他之所以會對安東尼過分輕視,主要是因為兩人的個性完全不同。但另一方面,有可能是因為他對凱撒的過分懼怕。就這點而言,他與凱西阿斯又是剛好相反。在凱西阿斯看來,羅馬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並不是只有凱撒一個,因此他反對讓凱撒一人獨大,因為他不認為凱撒有獨大的資格。正因為如此,他不會忽視任何一個人,他會一個一個去遊說共同行事的人,也不會忽略任何一個對手,尤其是安東尼。但布魯特斯卻只懼怕凱撒一個人,其實應該說,他因為懼怕凱撒的獨裁,從而僅僅懼怕凱撒一個人。因為一旦除去了凱撒,就不會有獨裁的人,而安東尼也就無足為懼。他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沒有凱撒就沒有一切」,並不是其他人的想法,僅僅是來自他對凱撒的過度擔憂。

當凱撒活著的時候,他懼怕凱撒會成為王(I do fear the people choose Caesar their king)。當凱撒死去的時候,他又懼怕凱撒的幽靈。在莎士比亞的劇中,幽靈並不一定是幻象,例如在《哈姆雷特》中出現的先王幽靈便是如此。然而《凱撒》中的幽靈卻只有在布魯特斯獨處的時候出現,那麼這個幽靈可能就是因為布魯特斯的恐懼所造成。布魯特斯並不是恐懼凱撒,他害怕的是自己。他也是個愛榮譽的人,不容許自己有判斷上的錯誤,不容許自己讓人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在得失的權衡下,他決定要殺死凱撒,但由於不確定自己的判斷是不是絕對正確,在殺死凱撒之後,又擔心自己做的不對。

在《凱撒》這部作品中,布魯特斯占有最大的篇幅,但我們很難說他是不是真的的主角。而就他是不是一位悲劇人物而言,他的定位也是模糊不清的。他對於安東尼的輕視,與他對自己的過度自信合而為一,而他對安東尼的輕視,又來自於對凱撒的過度恐懼。布魯特斯是一個節制並且聽從理性的人。他要殺凱撒並不是因為衝動,而是因為對未來的規畫。規畫是一個理性的活動,但理性本身是不會規畫的,能夠進行規畫的只能是理性的承載者,也就是人。由於對凱撒稱王的恐懼(他並不害怕凱撒,他怕的是凱撒稱王),布魯特斯對整個行動的籌畫有了疏失。他以為若要讓羅馬獲得自由與和平,唯一要做的就是除去凱撒。凱撒的偉大使他轉移了焦點,他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對付凱撒,而忘了自己的出發點是為了羅馬。

在凱撒稱王這件事而言,布魯特斯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凱撒並不可能自行稱王,而只能在人民的要求推選下成為王。就這點而言,凱西阿斯反而看得更為清楚:「他不願做狼豹,除非看出羅馬人只是綿羊;如果羅馬人不是牝鹿,他就不會是獅子。」殺了凱撒,問題並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三、莎士比亞

凱西阿斯認為凱撒必須死,是因為他認為凱撒不如他,並且他不認為羅馬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強到遠遠高於眾人的地位。布魯特斯認為凱撒必須死,是因為他認為凱撒如果為王,就必然給羅馬人帶來危害。凱西阿斯是為了自己而殺凱撒,布魯特斯是為了羅馬人而殺凱撒。從國家/政治的角度看來,布魯特斯比凱西阿斯偉大許多;但從個人/文學的角度看來,凱西阿斯卻比布魯特斯多了一分悲劇性格。布魯特斯由於自己的過度疑慮與過度懼怕,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於時局判斷的錯誤,反而成為一個比較陰鬱的人物。

難道莎士比亞認為布魯特斯錯了?不是的。因為布魯特斯並沒有誤判,只是沒有直接說出真正的重點。而莎士比亞也不是用台詞,而是用劇情的安排告訴我們思考問題的方向。在先前我們對莎士比亞的另一齣劇《李爾王》的分析中,我們談過君主政治的問題。君主政治的最大難題,並不在於會不會有暴君、有昏君,而在於王位如何傳承。尤其是在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過世後,後世的人要怎麼繼承王位,就更為困難了。而一個能力不足的人,一旦接手一個能力超人的人所創下的基業,就可能給國家造成更大的動亂。

莎士比亞用一個小插曲回答了這個問題:在一場運動盛會上,凱撒要參加競賽的安東尼,在快要到終點的時候碰一下凱撒的妻子。這樣一來,凱撒妻子所受到的不孕詛咒就會解除。這個小插曲告訴我們,凱撒想要一個兒子,但這可能不是一個單純的子嗣,而是要為自己選定接班人。我們要注意的是,「君主制」並不等於「君主世襲」,羅馬曾經實行過王制,但王位的獲得並不是靠父子世襲。即便羅馬人接受凱撒做他們的王,也未必接受凱撒的兒子續任為王。但以凱撒的偉大以及他對不朽的欲望而言(他將自己比喻為天上唯一不會動搖的一顆星,而當有人拉著他請命的時候,他則要他不要妄想舉起天神所住的奧林帕斯山),凱撒極有可能在羅馬建立起君主世襲。

這個小插曲還告訴我們另一件事,就是凱撒的迷信。凱撒以往是不迷信的,而布魯特斯也說,凱撒從來不曾讓感情(affections)的力量大過理性(reason)。然而近日的凱撒卻愈來愈相信占卜、預兆這些東西。正如凱西阿斯所說:「自從洪水以後,可曾有過一個時代僅僅擁有一個有名望的人?」一群偉大人物的共同合作,造就了羅馬的偉大。但當其中有一個人壓過了其他人,並且開始聽信占卜、巫師、國師、先知這類人物的意見時,羅馬那種共同討論、共同決策、共同行動的性格就會一天比一天淡化。一旦君主開始迷信,國家也就會走向獨裁。

布魯特斯原本可能有他的計畫,然而在眾多人物的推動下,這個計畫的結果提前以另一種方式實現。然而結果的提前實現,只是使原本的繼位問題提前以內戰的形式上演。必須要殺凱撒,但殺了凱撒也沒有辦法解決問題,這才是布魯特斯真正所擔憂的。但這也有可能是莎士比亞所擔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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