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0日 星期三

柏拉圖的神話,之二,《理想國》,古哥斯的指環


古哥斯(Gugès)是一個呂底亞地方的牧羊人。有一天在山上牧羊的時候,下起了大雷雨。他看到一個洞穴,就躲了進去。在裡面看到一匹青銅巨馬,還有一具巨人的屍體。屍體的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古哥斯就取了下來帶走。有一天,他和一群牧羊人聊天的時候,無意間動了一下指環,忽然就沒有人理他了。大家各自各自的,彷彿他根本不存在一樣。正在覺得奇怪的時候,他又動了一下指環,於是別人又開始跟他說起話。反覆試了幾次,他發現原來自己從洞穴裡拿出來的指環具有一種魔法,只要轉動一下方向,就能讓自己隱形。在牧羊人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之後,就潛身進入王宮,先是勾引了王后,然後殺了國王取而代之。

這個故事是一個叫格勞康(Glaucon)的年輕人說的。格勞康是柏拉圖的哥哥,他和另一個兄弟阿迪曼圖(Adeimantos)在《理想國》中是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者。兄弟三人都算是蘇格拉底的學生(這樣說是因為蘇格拉底並沒有正式的學生),不過柏拉圖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著作中發過言。在柏拉圖的作品中,有各種不同的對話者,例如當時的社會名望。智術導師、話術導師、將軍、詩人或是青年才俊。在這些對話中,也有不同的對話動機:有的是蘇格拉底主動找他們交談,也有一些是要蘇格拉底說出他的看法。蘇格拉底在某些對話中,目的僅僅是要駁倒對方,有些時候是要引導對話者走向一條思考的方向。格勞康不是當時的名人智者,也不是蘇格拉底的質問對象。他算是一個晚輩,一個反過來要質問蘇格拉底的人。

格勞康並不是蘇格拉底的敵對者,卻對蘇格拉底發動最猛烈的攻擊。這樣的攻擊並不是為了駁倒蘇格拉底,也不是藉此成就自己的名聲。他的攻擊是出自內心的困惑,並且真心想要為自己找到答案。他認為只有最徹底的逼問才能激起最深刻的思考,獲得最真切的答覆,並且蘇格拉底正是一個可以幫助他們的人。然而他們也沒有把蘇格拉底所說的照單全收,而是不斷提出自己的質疑。

格勞康之所以說到這個神話,是從一段對於「公正」的對話來的。在這段對話中,蘇格拉底「戰勝」了當時一個有名的智者,特拉敘馬庫斯,迫使他認為公正的人生要比不公正的好。不過格勞康並不以為這場辯論說到了什麼真正重要的東西。一方面特拉敘馬庫斯的質問並不是很徹底,因此也不能激起蘇格拉底做出深刻的思考。這樣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所謂智者,指的是傳授知識並以此換取錢財的人,因此也可以稱為智術導師。他們傳授的並不是做麵包或使用武器的知識,因為這樣的知識並不是可以用「言語」傳授的。可以用言語傳授的,並且能夠讓大家願意付錢去學的,是一種能在法庭或是公民大會上發言的說話術。

善於使用說話術,可能是真正有知識的,但也可能只是唬弄無知大眾。然而在外表上,在淺層的發言與對談中,這些是看不出來的。在對付特拉敘馬庫斯或是其他的智術導師時,蘇格拉底的主要目的是駁倒對方,讓對方說不出話,讓大家知道這些人的無知,不見得是要討論出問題的真正出路。格勞康發起的攻擊,就是要討論透徹「公正的人生是不是真的比不公正的好」。

格勞康說,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就是把兩枚這樣的指環,一枚給一個大家認為是不公正的人,另一枚則是給一個所謂公正的人,看看他們有了指環之後,做出來的事會不會一樣。當然,這裡首先要把技術上的問題放在一邊,例如萬一指環掉落,或是忘了轉動指環而被人發現。因為問題的重點正是,想像一個可以永遠做損人利己的事並且永遠不被發現的情形。如果做了不公正的事而被別人發現,別人自然就會同樣對你做出不公正的事,使你受到損害。一旦衡量了損人所受到的好處以及受損所受到的壞處,很多人會選擇不要損人,也不要受人損,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勸誡人不要行事不公正。但這樣的選擇並不是為了公正本身,而是為了所能帶來的好處。換句話說,在「公正」與「好處」之間,人們無疑會選擇後者。

格勞康進一步讓我們去討論這四種情形:
1做公正的事
2做不公正的事
A受到公正的對待
B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12是我們對別人做的,AB是別人對我們做的。將12AB予以組合,我們能得到四種不同的結果。一般人會認為最好的結果是2A(只有我損人,沒有人損我),次佳的是1A(誰也不損誰),再其次是2B(叢林法則,各憑本事),最慘的是1B(我從不損人,都是人損我)。

不過這些組合是在靜態層面所看到的,若是在動態層面,我們就必須去在12以及AB之間建立起因果關聯。我的公正或不公正,可能是對別人的公正或不公正的回應,也可能造成別人的公正或不公正。換句話說,我的行為是他人行為的結果,也是原因:如果別人對我是AB的時候,我要用1還是2去回應?如果我對別人做了12,別人又會對我做A還是B?從我的觀點來看,不論我公正或不公正,別人如果公正都會對我有利(1A1B好,2A2B好)。因此幾乎在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社會中,我們聽到的幾乎都是要求別人行事公正。反過來說,別人也必然會要求我行事公正。在彼此要求的情形下,社會中的人多半是以公正的態度彼此相待。當然,在少數的情形下我們會有一些出軌的舉動,也會因而引起對方的報復行動,這時原本的1A就會轉變成2B,所有的公平正義都被放在一邊。但人畢竟會感到彼此不公正的社會(2B)比不上彼此公正的社會(1A),因此他們會想要回到1A的生活。調解、司法等等工作,所走的都是這條正義復歸的道路。

1B2A是比較不會發生的情形,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是可能如此。白居易曾經有詩寫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白居易筆下的周公與王莽(歷史上真實的這兩個人是不是如此,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分別就是1B2A的例子。順著白居易的觀點,我們要考慮到「當時便死」與「當時未死」這兩種情形。在第一種情形下,他們就永遠停留在1B2A;但若是第二種情形,周公就從1B轉變為1A,王莽則從2A轉變成2B

這個轉變的關鍵,就在於我們「知不知道」別人,或別人知不知道我公正還是不公正。如果彼此共處的空間是開放的,人們就可能處在大部分是1A,小部分是2B的情形。但如果有辦法讓別人永遠不知道我做的是什麼,那麼不管別人怎麼對我,我都要一直做不公正的事,這樣才能永遠獲得最大的利益(2A1A好,2B1B好)。但如果很不幸地別人「從不知道變成知道」,那麼做不公正的事所獲得的利益就要失去了。因為2A會轉換為2B,甚至達到一個更慘的2C的程度,也就是別人用加倍不公正的方式來對待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既然我們沒有辦法永遠瞞住別人,因此與其做不公正的事,還不如捨小利而免大害,跟大家一樣做公正的事。

這就是格勞康的論點。也是康德所說的:「只要有理性,那麼就算是一群惡魔也能建立憲政國家。」也是所謂的「囚犯兩難」(Prisoner's Dilemma)要讓人去思考的問題。但格勞康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論點,他想要知道人去做公正的行為,是不是真的僅僅因為害怕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還是確實喜愛公正,認為公正比不公正好,並且永遠堅持公正的行為。實際上在家人與朋友之間,我們常看到的情形是不去做這些算計,因為我們心裡想的並不是「哪一種做法對自己最有利」,而是「哪一種做法對別人最有利」。然而一旦將範圍擴大到一個城邦或是一個國家,情形又不同了。利他的心會漸漸淡去,甚至原本那種對家人與朋友的情感,也要用一種算計的理性去處理。

格勞康丟給了我們兩個問題,一個是哲學上的:如果不考慮所會造成的利益或損害,公正是不是真的比不公正好?另一個是生活上的:就算我們知道公正本身比不公正好,我們是不是真的能夠堅持公正的行為?要讓社會持續走在1A的道路上,靠康德所說的惡魔的算計理性或是另一種定言律令的理性,有沒有可能?還是我們認為,盧梭所再三強調的善良風俗,才是社會國家的真正支柱?但柏拉圖還要進一步問:善良風俗是怎麼造成的?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還是也有人的理性在內?所謂的politeia(《理想國》這本書的原名,這個字的意思是政治制度),是不是僅僅是一群條文的組合,還是要從兒童的教育開始去談社會風氣的形成?而如果這裡所謂的理性,跟算計理性與定言律令完全不同,又會是什麼,要怎麼去著手討論?或許對柏拉圖來說,這些才是政治哲學所要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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