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這部作品是以一位女性的名字為標題,這名女子也一直是人們討論的核心:她的反抗、她的堅持、她的愛、她的自由、她的欲望。從「個人」的角度出發,我們還能做出更多的聯想,例如把安提戈涅當作一種偏執狂,克瑞翁則是一個精神分裂型的人物。但這種挖掘內心的人物分析,可能並不是希臘作家的原意。是以我們還是直接從他們的言語與行動去著手,並且從家庭、城邦、神這三個層面去理解這部作品。
我們先看一下劇中人物:
俄狄浦斯(未出現):忒拜城的先王,在無意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拉伊俄斯,接著解救了忒拜城的危機,得以和城邦的寡后伊俄卡斯塔成親,並且生下二男二女。沒想到這名寡后正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於是他成了城邦的污染源。在被囚禁了一段時間後,被趕出忒拜,死於異鄉。
厄忒俄克勒、波呂涅刻斯: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在俄狄浦斯退位後,克瑞翁掌握了政權,之後又交還給兩兄弟。他們約定在忒拜輪流執政,但厄忒俄克勒卻在自己政權期滿時,拒絕將王位移交給波呂涅刻斯。後者流亡到阿爾戈司,娶了公主為妻,並且引領七路大軍進攻忒拜,要奪回屬於自己的王位。最後兄弟二人決鬥,雙雙死於彼此的槍矛下。
克瑞翁:伊俄卡斯塔的兄弟,三度執掌忒拜的政權:拉伊俄斯死後、俄狄浦斯退位後、厄忒俄克勒死後。在攻打忒拜的七路大軍退走後,他下令厚葬厄忒俄克勒,卻讓波呂涅刻斯橫屍城外,並且禁止任何人收葬。
安提戈涅、伊斯墨涅:俄狄浦斯的兩個女兒。前者不顧一切要埋葬親生兄弟波呂涅刻斯的屍體,不惜違抗克瑞翁的命令,最後被關在地牢自殺身亡。後者則不敢違抗克瑞翁的命令。
海蒙:克瑞翁的小兒子,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勸父親不要懲罰安提戈涅無效,在她自殺後也跟著自殺。
忒瑞西阿斯:忒拜的老先知,歷經了數代忒拜君王。他勸戒克瑞翁收回成命,埋葬波呂涅刻斯。
《安提戈涅》的的起因,是對於埋葬死者的爭論。克瑞翁認為,厄忒俄克勒是保衛國家的人,波呂涅刻斯則是侵犯者,因此必然要厚葬前者而將後者棄屍荒野。安提戈涅則認為,波呂涅刻斯自己的哥哥,就算是侵犯者,死後還是要埋葬他。無論是克瑞翁或是安提戈涅,都在於用波呂涅刻斯的「生前」所為(攻打城邦)或所是(家族血緣),去決定要如何處理他的「遺體」。只有先知忒瑞西阿斯看到的不是遺體問題,而是「死者」。遺體與死者的差別,給我們的討論做了一個分界:安提戈涅與克瑞翁之間的爭執,儘管針鋒相對,但都是在同一個層面的,而他們的爭論也無法在這個層面解決。忒瑞西阿斯則把討論帶到另一個層面,從而解決了其他人所無法解開的爭論。這一點我們會在另一篇文章去談。
一、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
全劇一開始,安提戈涅聽到克瑞翁的禁葬令,就去找妹妹伊斯墨涅,要她幫忙自己埋葬波呂涅刻斯的遺體。當她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的問題是什麼。因為在她眼裡,這僅僅是一件「家族糾紛」:兄弟互鬥而死,舅舅偏袒其中一方。之所以會這樣認為,是因為對她來說,城邦生活是陌生的。她曾在年幼的時候居住在忒拜,但這個年齡的人只知道家庭,而不會知道什麼是城邦。當到了能夠有所感受的青少年時期,她又離開了忒拜,隨著父親四處流浪。在接觸不到城邦生活的情形下,她不可能知道什麼叫「政治事件」,以及政治與家庭有什麼區別。
因此當安提戈涅去找妹妹商量的時候,訴諸的是她們的高貴家族傳統。她知道自己的家族經歷過不少災難,但這些災難都是天神宙斯所做出來的。也就是說,在人世間還沒有人有資格懲罰他們。然而當她陪伴俄狄浦斯四處流浪,最後抵達雅典,並且聽到他消失在一聲神祕的響雷之後(響雷是宙斯獨有的武器),她感到父親所受到的懲罰已經結束了。他在人間的罪業已然洗淨,並且重新獲得宙斯給予的崇高地位。當她回到忒拜的時候,就等於是一個新的開始,是俄狄浦斯家族的復興。
安提戈涅必然會違抗克瑞翁的命令去埋葬自己的兄弟,因為這位兄弟也是高貴家族中的一員。如果我們認為安提戈涅做的是一個反抗強權的舉動,可能就錯了。因為在她的心裡並不是反抗,而是蔑視。她根本就瞧不起克瑞翁,
也不認為他有資格決定王室的家務。但畢竟克瑞翁掌有實際權力,因此她在這麼做的時候並沒有大聲張揚,而是把妹妹伊斯墨涅拉到王宮門外,悄悄和她說。
儘管在輩分上,克瑞翁是安提戈涅的長輩,但在親族血統上,安提戈涅才是忒拜城的正統。不僅如此,克瑞翁曾經二度執掌忒拜大權:第一次是在她的祖父拉伊俄斯在城外受到攻擊致死,這次的掌政的結果是讓位給她的父親俄狄浦斯;第二次則是在俄狄浦斯被迫退位後,這次的結果則是讓位給她的哥哥厄忒俄克勒。而在厄忒俄克勒死後,克瑞翁才又第三次執掌忒拜政權。對於一個兩度在自己父親與兄長面前低頭讓位的人,有什麼值得懼怕,又有什麼服從的必要?更何況這位死去的兄長,在原本的約定下,是應該接任為王的。也就是說,克瑞翁不僅禁止一個身分比他高崇的人(安提戈涅)去埋葬她的兄長,也在禁止埋葬一個地位比他高的人(波呂涅刻斯)被人埋葬。天底下還有比這荒謬可笑的嗎?
更進一步,這次克瑞翁之所以能再度掌權,沒有別的原因,正是因為俄狄浦斯的子女中,兒子都已死去,只剩下兩個女兒。而如果安提戈涅不是女兒身,那麼接任王位的就會是她,而不是克瑞翁。克瑞翁在劇中數次談到他是男人,安提戈涅是女人,因此他不可能去服從女人的命令。我們不要以為他所展現的是一種性別歧視,因為這裡的重點並不是性別、而是身分。克瑞翁這樣說,是要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要讓大家把兩人之間的對峙理解為「地位高的男人」與「地位低的女人」之間的對立,而忽略兩人之間的真正區別其實是「王系旁支」與「王系正統」之間的對抗。克瑞翁害怕的並不是自己的命令受到違抗,而是自己的王位受到動搖。因為他清楚知道,安提戈涅所做的並不是違法抗令,而是以真正的王室成員,去糾正一個王室代理人的所做所為。
安提戈涅原本以為伊斯墨涅會答應她,想不到卻碰了個軟釘子。前者訴諸的高貴血統,在後者眼中並不是那麼回事。伊斯墨涅說,這個家庭無論是父親、母親,都有不光彩而悲慘的下場,兩位哥哥也死於非命。如果再跟克瑞翁作對,那麼連她們姊妹也都會死去。換句話說,安提戈涅眼中的高貴家族,不但不高貴,還很脆弱。如果不認清這一點向現實低頭,那麼原本僅存的一息命脈也要跟著瓦解。她要安提戈涅認識到雙方的關係:自己是女人,對方是男人;自己是弱者,對方則握有強權。自古女不敵男,弱不敵強,所以她們真的不應該違反克瑞翁的禁令。
伊斯墨涅的思維是很嚴密的。她先向安提戈涅闡明自己憑恃的那些其實並不可靠,再向她分析敵我的關係。兩位姊妹之所以對事情的看法如此不同,是因為她們有不同的生活經歷。如同先前提到的,安提戈涅在父親俄狄浦斯被放逐時,就陪伴他離開城邦四處流浪,一直到去世後才回到城邦。我們不知道她是在幾歲的時候離開忒拜,又是在多少年之後回到城邦,比較可能的說法是,她的青少年生活並不是在城邦裡面度過。也就是說,在一般人接受城邦生活與公民教育(並不一定是學校課程)的時候,安提戈涅過的是四處流浪的生活。正因為如此,她對政治生活一無所知。在她的生活中,只有童年時的家庭關係以及青少年時期的父女關係。
在安提戈涅的生命中,家庭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夠凌駕於家庭,就絕對不會是城邦國家,而只能是神的力量。事實上她與天神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或間接的接觸,但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俄狄浦斯以及祖父拉伊俄斯,都是因為想要避開神諭指出的災難而給自己帶來大禍。兒在父親遭受大難後,也是神在他生命的終點出手解救。這兩位忒拜的前後任國王,在人間享有無上的權力,但在天神面前仍是不堪一擊。因此在安提戈涅的眼中,克瑞翁不但是如前所述那樣,身分地位不如她,更進一步,他所憑恃的政治權力也不是至高無上。
因此當伊斯墨涅要安提戈涅想想政治權力的可怕時,後者其實是無法理解的。她並不知道城邦生活的重要性,也不知道政治權力能夠大到怎麼樣的程度。尤其是妹妹告訴她,自己的家庭其實並不那麼高貴,也就是沒有什麼籌碼跟城邦抗衡的時候,她不僅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忠告,反而會認為她跟克瑞翁是一夥人:假裝要給她一些聰明的規勸,實際上是要她臣服於克瑞翁。之後無論伊斯墨涅怎麼解釋,要讓她不要誤會自己,還是沒有用。
安提戈涅一開始並沒有談到神意的念頭,她以為訴諸家族的高貴,就足以讓伊斯墨涅採取行動。後來之所以把神搬出來,正是因為她用「家族」去鼓吹伊斯墨涅而告失敗。伊斯墨涅要告訴她,家族並不是一切,在家族之上還有一個力量大得多的城邦。安提戈涅必須知道:克瑞翁代表的並不是他個人,而是整個城邦。只不過安提戈涅的世界裡面只有家族、天神而沒有城邦。她也無法了解克瑞翁並不是「以自己的身分」發言,而是「以城邦的身分」下令。對他來說,克瑞翁在家族的地位中並不高貴,在神的眼中也不是一個可喜的人,因此她完全不把這種力量放在眼裡。
對安提戈涅而言,天神是一個更高的權威,而天神所重視的,也正是她所重視的。她沒有被伊斯墨涅說服,並不是因為她要反抗強權,而是她認為真正的強權其實是跟她站在一起。她認為城邦在天神面前是不堪一擊的,這點並沒有錯。只是她沒有想到,天神究竟是不是站在她那一邊,以及就算站在她那一邊,又會不會真的為她出頭。安提戈涅因為身分與個性上的高傲,沒能夠把整個問題定位在「王室家族」的內部爭論,反倒是克瑞翁再三強調城邦主權與男女之別的言詞,取得了論辯上的優勢。
二、克瑞翁
當安提戈涅第二次掩埋(在屍體上面象徵性地蓋上一層沙)波呂涅刻斯的時候,被守衛者發現了,被抓到忒拜城中。在那兒與克瑞翁展開一場精采的對辯。克瑞翁問她,難道不知道城邦有這條禁令?她怎麼敢做出逾越法律的事?安提戈涅說她當然知道,但這個命令既不是天神宙斯、也不是地下的正義之神所宣布,因此她不用去遵守這道命令。這項禁葬命令是人所制定的,人所制定的法律怎麼能違背神所宣示的永恆的律法?安提戈涅的說詞,意外地將我們引入一種「自然法」理論,也就是一種超越國家實證法律而存在的法。甚至我們也可以把這點詮釋為「法律位階」的最早版本:與神律牴觸的國家法律是無效的。
克瑞翁並沒有否認安提戈涅的意見,也就是不認為人的律法能夠對抗神的律法。他也知道死者是應該埋葬的,並且正是因為如此,他為守衛城邦的厄忒俄克勒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然而對他來說,葬禮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的。攻打城邦的波呂涅刻斯,儘管是先王的兒子,也同樣有繼任為王的資格,仍然不能享有任何葬禮。他站在城邦的角度發言,認為「壞人」並是沒有「人」的資格。不埋葬一個要來摧毀城邦、破壞神殿的人,並沒有違反所謂的神律。而不去埋葬這樣的人,他的屍體也玷汙不了忒拜這個宙斯所喜愛的城邦。
克瑞翁的論點其實比安提戈涅的更強。因為後者僅僅談到「神法高於人法」,但她所謂的人也僅僅是個人的層面,而無法考慮到自己要面對的並不是「個人」,而是「城邦」(她並不知道什麼是城邦)。也就是說,克瑞翁並不是為自己下命令,而就算他是基於自己的私心來下令,在言詞上也是將自己等同於城邦。一旦把城邦納入原本的「法律結構」中,安提戈涅的論點就顯得弱了。法律的結構並不是靜止不變的,宙斯保護家庭與朋友,但他更保護城邦,因為宙斯本身就是一個要求秩序,並且具有政治智慧的神。宙斯的政治智慧,與阿波羅的先見智慧、雅典娜的謀略智慧、赫淮斯托斯的製造智慧並不相同,並且遠高於這些。安提戈涅對宙斯律法只有粗淺的理解,克瑞翁的理解則比安提戈涅來得深切。當宙斯在遠古時代立法的時候,人類的世界還沒有城邦,因此也沒有政治秩序。而一旦城邦在人間成立,人世間的現存法律秩序(所謂的實證法)就必須跟著改變。
兩人想法的區別,也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政治理論。一種是認為,城邦國家是一群人的組合,一個類似於家庭或朋友的關係,區別之處僅僅在於人數的多寡,而國家也沒有高於家庭或朋友的地位。因此安提戈涅以及許多當時的人都認為,無論波呂涅刻斯做了什麼,都必須舉辦葬禮來埋葬他,因為血緣關係是高於自己的意志而存在的。而另一種理論則認為,「城邦國家」是一個獨立體,是一個優越於家庭與朋友的存在。因此所謂的血緣、情感,就必須被放在一邊,對他們的埋葬義務也就不再是無條件的。克瑞翁明白表示,自己最瞧不起為了朋友而背棄國家的人。而也只有在符合城邦價值與城邦利益的情形下,血緣與情感才有各自的價值。因為在沒有城邦的保護下,家庭或朋友都是無法存在的。
在安提戈涅的眼中,只有家族與天神是重要的。但她的兩個主要對話者,都告訴她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伊斯墨涅要她把眼光從家族轉到城邦,克瑞翁則要她把眼光從天神拉回到城邦。於是這部以安提戈涅命名的作品,或許可以加上一個副標題《城邦的失焦》,讓我們更能理解這部作品的政治哲學性格。在這裡呈現出「國家理由」la raison
d'État的最原始版本:為了國家,一切都可以做,一切傳統價值都可以放棄。這所謂的國家理由,固然有其存在的必要,但我們也無法否認,無論是歷史上以及在當前眼下,國家理由不斷成為野心分子用來滿足私欲的工具。不過在這裡,我們無法去證實或否證克瑞翁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真的為了國家,對國家是否弊大於利,還是僅僅用來滿足自己的家族利益。我們要問的是,在什麼情形下,「為了國家」可以被提出來當作一種正當理由。而在這個問題背後,則是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政治有沒有界限?執政者(無論是一個人、一小群人、大多數人或是住民全體)在他掌控的領域裡,能不能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超越宗教、超越家庭、超越傳統而存在?而如果掌權者做出了破壞宗教、家庭與傳統的事情,又有什麼辦法能夠制衡?
《安提戈涅》雖然不是長篇巨著,但內容卻十分豐富且複雜。以上僅僅是第一層次的解讀,也就是把家庭、城邦、神這三個層面的問題,歸結到城邦的層面來理解。在政治哲學的討論中,克瑞翁可能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人物,因為他所說的那些,在今天大概早已是習以為常。把國家當作一個獨立的存在體,並且為了國家去做什麼或不做什麼,在人類的歷史上應該是一項創舉。克瑞翁是城邦的代言人,也正是這部作品的真正核心,而我們下一層次的解讀,就在於對另外兩段對話的分析:克瑞翁與他兒子海蒙的對話,要討論的是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的問題;克瑞翁與先知忒瑞西阿斯的對話,則在討論人為的力量與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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