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9日 星期一

柏拉圖的《會飲》(《饗宴》),之二,青年蘇格拉底的思想動搖

 一、
之前我們提過,在《蘇格拉底自辯詞》裡,柏拉圖記載了蘇格拉底如何回應雅典人的控訴。這項控訴有兩個主要原因:首先是他詆毀了神明,其次是他敗壞了雅典青年。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這是一場不得已而做的發言。他並不認為自己犯下了那兩項罪行,而許多人也不認同這些指控。但同時他也知道,長年以來,不少雅典人一直對他充滿敵意,多年來累積的反感,不可能因為一場辯護就消除。更何況對他的控訴,原本就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而是「說」了什麼。在雅典人心裡,蘇格拉底早就是詭辯的代言人,現在詭辯家要來為自己辯護,不是很可笑嗎?誰會把他這時候的說詞當一回事?蘇格拉底知道這將是一場沒有結果的自辯,因此在言詞中充滿反諷,與其說是自辯,毋寧說是自殺。但如果我們進一步想,或許能發現他的自辯固然將自己推向死亡,但也因為如此,「死亡」成為同時進行的另一場自辯的最有力說詞。只不過這另一場辯詞要保護的不是蘇格拉底的生命,而是哲學的生命。透過自辯,蘇格拉底沒有辦法延續自己的生命;經由死亡,他卻為哲學的生命做出最好的辯護: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

我們現在要看的,是蘇格拉底的另一場自辯,也就是《會飲》中一段有關愛(eros)的發言。對當時的人而言,eros指的是一種強烈的欲望,尤其是與性有關的。性是大家所喜愛的,但又不適合公開讚揚,於一群知識分子,就在青年詩人阿伽通獲得雅典悲劇大賽的勝利後,舉行了連續兩天的吃喝歡慶,接著把eros當作讚美的主題。事業成功之後是吃、喝的享受,吃喝之後是性的歡愉,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對知識分子而言,吃、喝、性不能僅停留在行動階段,還需要提高到言談的層次。談吃論喝的樂趣,是只會吃喝的人所無法領略的;同樣的道理,讚美性愛的心靈享受,自然也是埋頭猛幹的人所無法獲得。

在這樣的eros讚美大賽中,首先談到的就是eros有什麼功能,將eros與單純的肉體享受劃分界線。接著就有人把eros區別為高尚的與低劣的,以將自己與泛泛大眾區別開來。而最為人所知的,可能是阿里斯托芬的說法:我們原本是完整的一個,在被宙斯分開後,成為不完整的兩個,因此人永遠都在尋找失去的那一半,以獲得至高的幸福,這就是愛的力量。最後(在蘇格拉底之前)發言的阿伽通,更把愛說成最年輕、最幸福、最善良、最公正、最審慎、最勇敢、最美的神,他的說法獲得大家一致的掌聲。

但阿伽通的說法並不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的讚美成了一堆華麗詞藻的堆砌,可以一視同仁用在任何想要讚美的事物。在場大吃大喝了兩天的知識分子,可能原本頭腦就有點昏了,加上在這樣的大賽上,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講得比別人出色,沒人注意這樣的發言是否妥當,只要有華麗的詞藻,就能引起他們的注意。蘇格拉底由於害怕人多,沒有參加第一天的吃喝。第二天的大餐他也沒有參加,因為當走到阿伽通的門前時,他忽然停下來獨自沈思了好一段時間,等他進場的時候,大家已經吃完飯開始喝酒聊天了。在空間上,他和在場的其他人保持了一段距離,並沒有處在飲食男女的「群體」中;在時間上,他在對eros的闡述,也不是吃飽喝足之後的閒談,而是在生活中確實存在的力量。

《會飲》是一場朋友間的聚談,而不是法庭上在一群陌生大眾面前的答辯。在朋友的聚談中,蘇格拉底的發言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的;是講給自己或跟自己有同樣追求的人聽的,而不用管一般大眾能不能懂。他先鎖定了阿伽通,向他提出幾個問題,要他不得不承認先前的發言有疏失,要他認為「愛/愛神是不美的」。阿伽通反駁不了蘇格拉底的言詞,只好跟著他走。對蘇格拉底來說,這是討論什麼是「愛」的準備工作。然而這樣的談話,也給自己埋下了禍根,因為在其他人的眼裡,他的言語不僅詆毀了神明,也敗壞了雅典的優秀青年阿伽通。因此我們無須感到驚訝,當時在場的阿里斯托芬,日後也正是控訴蘇格拉底的人之一。

二、
接續之前的對話(見上一篇「之一」的討論),蘇格拉底問阿伽通,好的東西agatha是不是也是美的;接著,既然愛裡面沒有美,是不是也不會有好。阿伽通說,很難反駁蘇格拉底所說的。蘇格拉底卻告訴他,要反駁他是很容易的,困難的是反駁真理(alêtheia)。接著,蘇格拉底開始發表他的演說,他說自己的演說內容,是年輕的時候從一位外地的女先知第俄提瑪(Diotima)那裡學來的。一開始他也跟大家一樣,認為eros是一位偉大而充盈著美的神,而第俄提瑪正是用剛才他對阿伽通提出的那幾個簡單的問題,讓他發現自己的無知。

如果eros不是美的也不是好的,那麼能不能說eros是壞的(kakos)與醜的(aischros)?這是蘇格拉底的問題,也是很多人會有的反應。實際上這樣的說法有點像是賭氣,就像如果有人說你某件事沒做好,你就說:「對,我是笨蛋!怎麼樣,你滿意了吧!」當然,這樣的說法完全沒有意義,而可能只是想要造成對方的愧疚或尷尬,或逼使對方改掉自己的言語疏失。不過第俄提瑪沒有在意這些,而是提出一個「中間」(metaxu)的概念:世界上的東西,並不是只有「好、壞」或「美、醜」,而還有「美與醜之間」以及「好與壞之間」的東西。她首先舉了一個例子:在智慧或知識(前後用了三個不同的字:sophia, epistêmê, phronêsis)與無知(amathia)之間,有一種東西可以叫做「正確的意見」(orthê doxa,因為這種東西與知識相符,所以不能說是無知;但若僅僅擁有正確意見,而無法做出任何說明,也稱不上是知識。如果認為這一點是對的,就可以接著認為eros具有同樣的地位,是位於美與醜、好與壞「之間」的東西。

蘇格拉底承認有這樣的中間點存在,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原有的觀點。他繼續說,大家都認為eros是一位偉大的神(megas theos)啊!第俄提瑪卻說,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對某些人來說,eros根本就不是神,更不用說是什麼偉大的神了。這所謂的某些人,不只有她第俄提瑪,還要加上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覺得不可思議。女先知繼續問道,有沒有哪一位神是不美或不幸福(eudaimona)的?蘇格拉底說沒有。那麼既然神是幸福的,有沒有可能不擁有美也不擁有好?也沒有。然而蘇格拉底先前已經認為,eros追求的是美與好,因此eros身上必然沒有美與好,既然如此,eros又怎麼可能是神?

打個岔。其實這兩個問題都是蘇格拉底接續先前阿伽通的發言所提出來的。因為阿伽通先前說諸神都是幸福的,並且是又美又好的。蘇格拉底就抓住了這兩點,加入另一個問題,eros「擁有」美好還是「追求」美好?透過擁有與追求的區別,要阿伽通去發現自己言語中的矛盾,迫使他認為eros不是神。

青年蘇格拉底接著問第俄提瑪,eros不是不會死的神,那麼就是會死的人(thnêtos)囉!我們看到,蘇格拉底還是不服氣,繼續用他的二分法(不是美就是醜、不是神就是會死的人)。第俄提瑪說,不不,eros不是會死的人,也不是不會死的神,而是介於會死的與不會死的之間的大精靈(daimôn megas)。Daimôn一般翻譯為精靈,不過也可以譯為天使,甚至仙。精靈在神與人之間扮演中介的角色,把神的命令傳給人類,把人的獻祭傳給神。神並不會直接參與人間事物,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經由精靈傳達給人。而在人類當中,通曉這種獻祭或能從神那兒接獲訊息的,就能被稱為精靈人(daimonios anêr,或「仙人」),至於通曉其他技藝的人,就只能說是工匠了。

不過這裡有個小小的邏輯問題,我們可以說「非美即醜」是一種思想上的謬誤,但「非athanatos(不會死)就是會死(thnêtos)的」在邏輯上卻是有問題的,因為「會死」與「不會死」之間,並沒有模糊的灰色地帶。精靈到底會不會死?第俄提瑪必須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之後再來看她的回答。

三、
我們可能會有點受不了,覺得柏拉圖的寫作實在迂迴而囉唆。他大可以直接講出結論,而不需要在這裡東扯西扯。然而先前我們也提過,柏拉圖要呈現的是「哲學生活」而不是「哲學論文」。他並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然後讓別人把自己說過的話重複一遍。而行文的迂迴,其實可以讓讀者在閱讀與思考的道路上交錯著停留與前進,如此才能改變所在的位置與方向,進而看到不同的東西。這才是哲學家的工作。

不過我們要面臨的一個問題是:這樣的迂迴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會飲》並不是很長的著作,對許多人來說,可能一天就可以讀完,然後就可以寫一篇「柏拉圖關於愛的理論」這樣的論文。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但如果是這樣,我們也可以直接說這書是白讀了。青年蘇格拉底與第俄提瑪的對話並不是在一天之內完成的,前後一共歷經了多少時日,我們並不知道,但經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思索沈澱,是極有可能的。

有一種說法是,柏拉圖的寫作原本就是「戲劇」,不只是給人「讀」的,也是讓人「演」的,尤其是在柏拉圖所創辦的學院(adadêmia)演出。而古希臘既沒有印刷術,也沒有許多抄寫師傅,「閱讀」與「看」「聽」比起來,是比較難普及的。透過演出,讓更多的學員知道柏拉圖說了什麼,自然比閱讀更為有效。另一方面,「看」「聽」確實也能在「閱讀」之外,帶給我們其他的東西,就像電視電影對現代人的影響一樣。

蘇格拉底並沒有一聽到第俄提瑪的言論,就立刻心悅誠服地接受,畢竟第俄提瑪所說的跟他以前所聽到的完全不同。一方是「一個人」的意見,另一方是「大家」的意見;為了一個人而放棄大家,這是一般人所不會做的。蘇格拉底一開始的反駁(故意說反話,說eros是醜的;大家都說eros是偉大的神;說eros是會死的凡人),也表示在剛開始從洞穴中往外走的時候,因為身體與眼睛的不習慣所產生的抗拒。

第俄提瑪具有雙重身分,蘇格拉底說她是先知,通曉神界事物;但在瞭解她所講述的內容後,才知道她是位哲學家。然而哲學討論對身處洞穴中的人是沒有用的,因為洞穴中的人習慣的是大眾意見,例如我們在書店看到的各種勵志心理書籍、或是政論節目中的言論。大眾世界是個人云亦云、人說我做的世界。要往外走,必須首先經過一個通道,這個通道是神話的世界,人必須先透過神話去思考,才能進入哲學的世界,否則哲學言論只不過是一堆食古不化的教條。當然,所謂的神話世界,也就是史詩、戲劇與小說所建構的世界。


蘇格拉底進入哲學世界所走的神話通道,是第俄提瑪講述的「eros的身世」,我們下回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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