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4日 星期三

柏拉圖的《會飲》(《饗宴》),之一,為探討愛進行準備

在進行哲學探討的時候,我們可以用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可以說是笛卡兒式的,另一種則是柏拉圖式的。兩者的出發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錯誤意見。至於要怎麼看待處理這個出發點,他們的看法就有所不同,也連帶產生兩門不同的哲學。如果我們認為,要獲得正確的思想就必須徹底摒除錯誤,必須找到一個確切的基礎,重新出發去建立知識體系,我們走的就是笛卡兒的道路。但如果我們從錯誤與人的中間地帶出發,去問有沒有人會願意接受錯誤,或許就能認為,正確與錯誤是並存的,人所接受的並不是錯誤,而是「在自己眼裡是正確」的東西。生活經歷與所處立場,讓我們只能從某個角度,看到事物的某一面,甚至僅僅是事物的陰影。在這樣的情形下,想要獲得正確的東西,就不是聽一番大道理能達到的,而必須增加自己的經歷、從原本的立場抽身,重新去觀察瞭解。如果這是我們的想法,我們走的就是柏拉圖的路了。


因此柏拉圖的著作多半是以對話的方式進行,這些對話並不是「知識的教導傳授」,而是「生活方式的引導」,讓我們的生活從「蠻有道理的人云亦云」中轉變方向。多年累積的「道理」並不是一句兩句就能反駁的,引導就不是把對的(或自己認為對的)東西直接告訴學生,而是,借用《理想國》所提到的「洞穴」比喻,讓學生從昏暗的世界往外走,慢慢走到光亮的地方,讓他自己去看到事物的真相。習慣洞穴中黑暗的人,如果立刻移步到明亮的外在世界,就只能眼前一陣昏花,什麼也看不見;正如習慣光亮的人一旦進入黑暗,也同樣什麼也看不見一樣。從洞穴到外界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必須一步一步往外走,才能逐步適應愈來愈亮的光線。而柏拉圖的著作也是一段一段的路途,引導讀者走出洞穴。

柏拉圖的著作是以交談性質呈現的,其中最重要的發言者當然是蘇格拉底。我們可以認為,蘇格拉底的發言是最重要的,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認為他說的「對」,而其他人說的「錯」。蘇格拉底所批評、嘲笑的觀點,是社會中大多數人的觀點,也是深藏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觀點。唯有生活方式的改變,才可能讓哲學進入我們的生命,而不是僅僅存在於文字術語的層面,成為一種詭辯或清談(必須強調,哲學中絕對「有」詭辯與清談,但「不是只有」這些)。在我們之前針對《枚農》(《美諾》)的討論中,曾經提過枚農所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而是我們不能離開說話的人,疏離地去看他說的話有沒有道理。換句話說,必須去向說話者詰問,讓他為自己的發言辯護,做進一步的釐清。這背後的道理其實很簡單:話語並不是思想,而是思想的產物,這個「物」如果從別人那兒買來的,沒有內化到我們身上,就完全沒有意義。正如小提琴或美食不是用來拍照的,哲學話語也不是用來轉述的。

於是在閱讀柏拉圖的時候,並不能隨便跳過其他人的發言,只注意蘇格拉底的言詞。因為這樣做的時候,我們僅僅是把蘇格拉底的言詞拉到洞穴裡面,但在昏暗的洞穴內,再怎麼高明的言詞也沒有意義,這些言詞只有當我們一步步走到外界,在充分的陽光下閱讀,才有意義。《會飲》是一部以「愛」,eros,為主題的著作,幾個人坐在一起,對這個主題發表演說。第一個發言的人是斐德若,他說的話是最接近一般人的想法的。接下來幾個人的發言,摻進了一些神話或科學方面的知識,所談的就不像斐德若說的那樣容易接受,甚至可能讓人認為不合情理。但如果把這些人的「發言次序」整合到「發言內容」裡,就能發現這裡要呈現的並不是各自獨立的話語,而是「經歷與立場的轉變」。在這些人中,蘇格拉底是最後一個說話的,之所以這樣的安排,正是要讀者從最接近常理的話語開始,漸次經歷其他人的發言,將自己從洞穴中移步向外,最後才進入解蘇格拉底的世界。不過限於篇幅(意思是偷懶),我還是用一種不哲學的方式,也就是跳過其他人的發言,直接而從蘇格拉底開始。

在蘇格拉底之前發言的是阿伽通(Agathon),他在聚會的前兩天剛獲得雅典的悲劇大獎,因此在家宴請賓客。第一天大家都去了,只有蘇格拉底害怕人多而沒去(這是一個重點)。阿伽通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也是話術大師高爾吉亞(Gorgias)的學生。他發言之後,大家都鼓掌叫好,並且認為沒辦法說得更好了。這時候換蘇格拉底上場,他先跟往常一樣,用反諷的話語說,他之所以再一開始答應跟大家一起討論,是因為他以為「讚美」什麼東西,就是先把「真實」說出來(talêthê legein),然後從真實之中找出「最美」kallista的東西來說。但前面幾個人做的好像不是這樣,他們完全不管eros是什麼,只是把一堆最美麗的詞彙往上堆。如果所謂讚美就是不管真相的話,那他就必須退出討論,因為他在這方面完全是笨拙的。但如果大家想要聽聽eros「是」什麼的真相,他倒是願意說說。

閒聊:蘇格拉底說的這些,其實是老生常談,要讚美一個人或一個東西,當然要首先知道那是什麼。但在實際生活中,這一點也確實常被遺忘。我以前上國文課的時候,課本(還是參考書?)在分析課文的時候,往往在第一句就說這是一篇「記敘文」、「抒情文」或「論說文」,彷彿事、情、理這三種東西是完全可以區分一樣。這樣的區別,是否也在一般人的思想或寫作上造成某些(負面的)後果?之二:由於蘇格拉底常常跟話術師(rhêtôr,例如高爾吉亞)與智術師(sophistês,例如普羅塔哥拉)論辯,因此很多人都忘了蘇格拉底本身就是話術與智術的高手,他常常不按照別人的規矩來,而要別人照他的方式走。在這裡他甚至不按照自己先前答應的方式進行對話,並且還使出「退出討論」這一招。

大家接受了蘇格拉底的要求,讓他講自己想要講的。於是,蘇格拉底說他要先問阿伽通幾個問題,如果他們在這些問題上的意見一致,才有辦法說出eros的真相。在獲得同意之後,蘇格拉底讚賞了阿伽通所用的方法:先闡述「什麼是」(tis estineros,再去闡述eros的功能或作用(ta erga)。他認為這樣的方向是對的,但在進行的時候發生了一些問題。這點可以讓我們看到柏拉圖方法的特點:雖然日常生活中有很多錯誤的意見,但要走向正確的意見或知識,還是必須從生活中的意見著手,從裡面篩選出有用有價值的成分。

第一個問題是:所謂的eros是某事物的(tinos),還是無事物的(oudenos)?這裡我們可以看看「父親」、「母親」這兩個詞,與「男人」、「女人」這兩個詞。父親或母親一定是「某某人的」父親或母親,但男人或女人就不是如此。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位父親,但他不是任何人的父親」這句話是有意義的;但「他是男人,但不是任何人的男人」就完全沒有問題。阿伽通說,eros是某某事物的。

第二﹑對某某事物的愛,就是對那個東西的欲求(epithumei),因此愛是否就是對某某事物的欲求?阿伽通也同意。

有三、之所以欲求一個東西,是因為我們「有」(echôn)那個東西,還是沒有?一般來說是沒有,但我們常看到有錢人還是不斷追求財富,健康的人也一直在追求健康,這又是怎麼回事?蘇格拉底說,因為健康的人不只是想要現在健康,也想在「以後」仍然保持健康。當然我們還能加上一句,有錢人想要的不是他擁有的財富,而是他沒有到手的財富。東西一旦到手,立刻就沒什麼好愛的了。阿伽通同意。

第四、阿伽通先前說過,按照神的安排,愛必然是美的東西的kalôn)愛,而不會是醜的東西的(aischrôn)愛。這一點比較麻煩。因為如果愛是一種欲求,人就當然不可能只欲求美好的東西。例如餓的時候要吃、渴的時候要喝,這些日常生活的吃喝就談不上什麼美好,希臘人並不是吃什麼東西都要謝神,只有在殺牛宰羊,吃烤肉喝肉湯之前,才要給神送上獻祭。換句話說,在我們的追求中,有些東西是必要的(anagkeananke),這些東西不在美好的範圍內(這裡有另一個道德哲學的問題);人在必要的需求都滿足之後,才可能追求美好。另一方面是,依照當時一般人的看法,eros是一位神,或者是兩位具有相同名字的神。而按照蘇格拉底的講法,要知道eros是什麼,就不能先入為主地認定eros是神、eros是美的,而要從更確定的意見著手,也就是「eros追求美」。


按照前面四點:愛必然是愛某某東西,也就是欲求某某東西,所欲求的東西是我們沒有的東西,並且所愛的東西一定是美的。如果以上都同意的話,我們就得到一個結論:eros本身並不是美的,因為美本身不會去追求美,只有不美的東西才會去追求美。而既然eros是追求美的東西,因此eros本身必然不是一個美的東西。這樣的說法讓大家感到不可思議,甚至覺得有點褻瀆神明。我們不要忘記,蘇格拉底被雅典市民以公民投票的方式處死的,處死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詆毀神明,並且帶壞年輕人。如果需要什麼證據的話,以上這段簡短的問答就是了。當然,蘇格拉底不認為自己詆毀了誰,也不認為自己帶壞了誰。接著他所做的演說,就是他為自己所做的辯護(apologia)。這跟他在審判庭上所做的自我辯護並不相同,後者面對的是全體公民,是在一種不得已的情境下所做的辯護。而在《會飲》中所做的,則是一種在自由的情境下的,更美也更崇高的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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