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5日 星期一

柏拉圖的《會飲》(《饗宴》),之三,用神話講解 eros

一、
Muthos這個字(希臘文的u通常被轉寫為y)通常被翻譯成「神話」,不過原本的意思比較接近「故事」。不過既然大家愛聽與神或英雄有關的故事,因此muthos就被後來的人認為僅僅與「神」有關。這類型的神話是史詩或悲劇的主要題材,不僅具有文藝欣賞的價值(朗誦、歌唱、音樂、舞蹈的綜合),也能給人帶來做人做事的模範準繩,同時也是青少年學習希臘語言與希臘文化的最好教材。除了神與英雄,以動物為對象的伊索寓言,也被稱做muthos。以神與英雄為主題的故事,與以動物為主題的多少有些不同:前者能觸動人的情感,讓人驚訝、感嘆、流淚;後者則能引起人的趣味,讓人放鬆、嘻笑。

寓言與神話的最大區別可能在於,在聽讀後者的時候,我們會認為其中所講的就是那些神或英雄;在聽前者的時候,卻沒有人會認為(小孩子可能會)所講的就真的是一隻鳥或一頭驢。另一方面,在講述神話的時候,人們會搬出「記憶女神」,她們目睹先前發生的一切,並且以歌唱的方式講故事給詩人聽。而寓言就沒有這回事了。女神不會為寓言的內容把關,但我們也不會認為這些動物的蠢行或機智是憑空捏造。這些故事必定是作者有感而發,因此聽讀者就會自己去想:「這頭驢講的是誰?」「這講的是一塊肉,但他真正要講的是什麼?」

關起門來自己想沒有意思,於是就會到市集上和別人討論。這些關於動物的討論無涉於個人的利害關係,人們的討論也不會因為情感喜好受到影響。長年進行這樣的討論,大眾的智性與情性就能受到一定的型塑,久之人們的情感欲望也會開始參與討論,更重要的是會因為討論而改變自己的情感與欲望。在這樣的發展中,於是民主政治就有了可能。在沒有這樣的經歷下,所謂的民主是沒有討論的,也只能是以各種不同的美好言詞去包裝自己的利益與欲望,同時以各種惡詞劣語去醜化他人。

在動物的故事登場後,以凡人為主角的故事也不會落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劇。喜劇與寓言的類似之處在於,裡面的主要人物都是虛構的。人假事真、事假情真,這就讓民間的討論能夠更深刻、討論的範圍也能更廣泛。在某種意義下,柏拉圖的作品是寓言與喜劇的進一步發展,他不再用假造的人名,而是用政治現實中的人物去幫他演戲。這些角色在作品中的表現是不是經過變動,沒有人能夠知道。重點在於,他的作品使得聽讀者的思考討論獲得了進一步的強化,寓言在篇幅與內容方面都可能讓我們進行漫無邊際的聯想,而數十頁的對話則能讓我們進行前後對照,並且能夠讓我們在不同的解釋之間進行比較。

二、
回到《會飲》。年輕時的蘇格拉底,接受的是以神話與英雄傳說進行的教育。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一開始就要說清楚「某某神或某某英雄是誰的孩子」。這一點對一般人而言也同樣重要。那時候的人是沒有「姓」的,人們是用「某某的孩子」去當作他的第二個名字。例如蘇格拉底是「索佛尼斯克之子蘇格拉底」(Sôcratês Sôphroniskou。有時候也直接用「某某的孩子」來稱呼那個人,例如在荷馬史詩裡,阿忒柔斯之子指的是阿伽門農,拉爾忒斯之子指的是奧德修斯,珀琉斯之子指的是阿基琉斯。在某些地方,父親的名字後來就成了姓氏,例如今天猶太人或阿拉伯人的姓氏以BenBin開頭的就是如此。

蘇格拉底問第俄提瑪「誰是eros的父母?」這不是可有可無的問題,因為這表示他已經走出大眾意見的世界,而往第俄提瑪的方向走。另一個重點是,我們對新事物的瞭解,是以我們先前對其他事物的意見為基礎。年輕的蘇格拉底既然習慣了透過神話去認識事物,並且透過神的家譜去閱讀神話,因此當他想要瞭解eros的時候,自然也是從這個方向出發。第俄提瑪並不是「教師」而是一位真正的「導師」,因為她做的正是將自己下降到蘇格拉底的程度,然後把他一步一步帶出來。為了回應蘇格拉底的問題,她講了或編了一個故事,經由對這個故事的思索,蘇格拉底得以對eros的本性有更進一步的理解。

三、
eros的父親是波若斯(Poros),母親是貝尼婭(Penia)。poros一般意譯為資源、富足,penia的意思則是貧困。富足的母親是梅蒂絲(Mêtis),意思是能夠隨機應變的聰明智慧。她是宙斯的第一個女神,但宙斯睡覺可完全不是好事。宙斯聽說梅蒂絲生下的孩子會比他強,就把懷了孕的梅蒂絲吞進肚子,沒想到她懷的孩子雅典娜還是從宙斯的腦袋蹦了出來。第俄提瑪當然不敢說雅典娜是eros的母親,於是波若斯就被搬了出來。他是梅蒂絲的兒子,因此也是聰明與智謀的化身。至於他的爸爸是誰,我們就不知道了。而貝尼婭的父母是誰,我們也不知道。

波若斯與貝尼婭的結合並不是自由戀愛,畢竟誰會去愛上窮神?故事是這樣的:在唯美女神阿弗若狄忒誕生的那一天,諸神聚在一起吃喝慶賀,波若斯喝多了,就昏睡在宙斯的花園裡。這時候貝尼婭來了,她當然不是受邀而來,只是純粹想要看看有沒有剩的東西可以撿。她在大門口觀望,剛好看到倒在地上的波若斯,就過去把他睡了,之後就生下了eros

四、
eros的父親是poros。這個字本來的意思是「路」,換句話說, poros永遠有路可走,永遠不愁沒有「出路」。既然他的母親是機智,因此他的出路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憑藉著思考得到,也因此有人將poros譯為「計策」。

Poros的優勢是在智性方面的,在情性方面的就不是如此了。從醉倒在宙斯的花園中看來,他身上是沒有節制(sôphrosunê)的。節制與勇敢、智慧一樣,是人的重要品德。但與這兩種品德相比,我們可以說人「想要」的是勇敢與智慧,而節制則是人所「需要」的品德,因為如果沒有節制,就會給日後帶來痛苦。即便有再大的勇敢與智慧,也會因為沒有節制而行事偏頗,給自己惹上災禍。德爾斐神殿上的有兩道最重要的銘言,一個是「認識你自己」,另一個就是「切勿過度」。這兩句話可以被當作是一組,因為如果人真的能認識自己,也就不會過度了。

然而對神來說,節制並不是他們所需要的,一方面神的智慧能讓他不至於走到過度的情形,一方面神的力量也能讓他不擔心過度了無法善後。Poros既然是路,他就永遠有出路,永遠不會碰到困難(希臘文這個字叫做aporia,就是a-poros,其中的a-是否定的字首),碰到任何情形都能夠順利脫身。但既然poros的欲求很容易獲得滿足,也不需要節制,他的欲求也因此不會真誠而長久。一且都是短暫的,很快就會過去,他到手的東西也不會有所謂珍惜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一般人認為的eros:勇敢、精力充沛,是個高明的獵人、磨法師、門道多、絕不放過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些在第俄提瑪的眼中其實是他的父親poros

五、
Eros的母親Penia是貧困,身上沒有令人羨慕的東西。要活下去就只有兩種方法:一個是安貧,另一個是改變。她給自己的是安貧的生活態度,因為她想要改變自己也沒辦法,只能注定貧困。與poros的結合也無法讓自己麻雀變鳳凰,於是這個結合的唯一目的,就是生一個能夠改變命運、為自己找到出路的孩子。

她的兒子在基調上也注定是貧困的。Eros完全不像一般人說得那樣優雅俊美,而是「粗魯、不修邊幅、赤著腳、無家可歸、露天而睡、無遮無蓋、在人家門口或馬路上棲身」(王太慶譯)。但penia傳給他的不是只有這些,還有「改變的意願」,至於改變的「能力」則是來自父親。與父親不同的在於,Poros永遠「有」出路,而eros必須不斷「找」出路,因為他的母親是貧困,因此eros在找到出路之後,仍會陷入貧困。他的父親是智謀,因此他也也得憑靠智慧去解決問題,用計謀去獲得自己欲求的東西。第俄提瑪說他終身都愛好智慧(philosophôn),因為這本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六、
eros的生命是在「貧困」與「出路」之間輪迴。這讓我們想到另一個以智慧著稱的普羅米修斯,他被綁賻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老鷹每天都來啄食他的肝臟,等於讓他失去了生命。但由於他是不會死的神,因此第二天他的肝臟又會重新長出來,等於又活了回來。高山介於人間與天界之間,輪迴介於會死與不會死之間,這樣的命運或許給了柏拉圖什麼靈感,因為他筆下的eros也有相似的命運:「他不像不死的神靈,也不像會死的凡夫。在同一天之內一會兒發榮滋長,一會兒枯萎凋謝,情況合適時又立刻重新活躍起來。」

Eros是介於人與神之間,生與死之間的精靈。所謂的生死之間,指的是生死輪迴交替。然而死並不是永遠失去生命,只是暫時失去。在希臘神話裡,死(Thanatos)與睡(Hupnos Hypnos)是一對雙生兄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每天睡了醒、醒了睡,同樣是在生死之間輪迴。

Eros的「死」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有不同的展現。對於愛好形體美的人來說,眼前沒有美麗的肉體或物體,他就無精打采、提不起勁,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一旦這樣的東西出現,他就像忽然活過來一樣,想盡辦法要獲得。

但對於愛好非形體美,也就是愛好靈魂的美,例如愛好智慧的人來說,死就是思想上的貧困,找不到出路,aporia。在思考出路的的時候,他可能會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這個「在外表上看起來死了」的形象,講的就是蘇格拉底。在《會飲》中,當他和朋友走到阿伽通的門前,朋友先進去了,他卻在門口發呆,一直到他們吃完了飯才進去;另一次是別人轉述,講到他們以前在戰場上的時候,蘇格拉底碰到一個難題,就站在那兒思考,從清晨一直站到第二天清晨都沒有動,整整死了一天。

七、
從母親那兒,eros獲得自己的命運,也就是終身貧困。安貧的母親把改變的欲望傳給了兒子,於是選了個父親,讓他能夠以智慧去自己的出路。第俄提瑪接著說,由於eros的母親是在唯美女神阿芙洛狄忒誕生那天受的孕,因此eros就成了美的隨從。愛有主動與被動兩個面向(附帶一提:語法中有所謂的現在分詞與過去分詞,就是用在主動與被動這兩個面向),也就是愛者(erôn, aimant)與受愛者(erômenon, aimé),前者是eros,後者是阿芙洛狄忒,或者是其他類型的美,或是美本身(kalos)。一般人將「愛」與「美」放在一起來談,是正確的。但愛和美並不是同一回事,並且他們的性質可以說是剛好相反。


阿芙洛狄忒是唯美女神,而她的美是形體之美,她的快樂是肉體的快樂,因此eros會追求形體之美與肉體之樂,一般人眼中的eros正是如此。然而這種對形體之美與肉體之樂的追求,並不是eros生命的主軸,因為母親penia選的是poros,而不是阿芙洛狄忒,在她的生日那天懷胎,僅僅是一個偶然。阿芙洛狄忒給eros的生命帶來了愛與性的結合,但性並不是eros唯一追求的東西。不受限於阿芙洛狄忒的美貌與誘惑,繼續追求更高層次的美,這是eros的生命發展。第俄提瑪在之後的段落會繼續討論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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