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希臘文的「人」這個字是anthropos,所謂的人類學(anthropology)就是由這個字來的。不過他們還有另一個字,在文學作品中尤其常用,就是thnêtos,意思是「會死的」(又,死亡是thanatos,安樂死euthanasia就是由這個字而來)。這顯示的是,對希臘人來說,「意識到自己是人」,就是「知道自己會死」。當然「會死的」不只是人,也包含其他動物以及植物,但人好像不怎麼擔心動植物的死亡。希臘文的動物是zoon,植物是phuton,前者的意義是活著,後者的意義是生長。人、動物、植物都是有生有死,希臘人卻從「生」的一面去定義動植物,而從「死」的一面去理解人。
與「會死」相對照的是「不會死」,也就是神。人與神之間的對應是「會死/不會死」,而不是「非永生/永生」,表示對神的想像是來自於對人的看法。人因為怕死,所以把神想像為不會死的。但所謂的不死並不僅僅是活著,因為如果年齡增長僅僅是一個數字,卻不能因為這樣而更有智慧、更強健、更富有,也不能有子孫來完成你的夢想。換句話說,如果你可以永遠活下去,但必須永遠按照現在的樣子活下去,你現在的生活,就是你一百年後、五百年後、一千年後、一萬年後的生活。在這樣的情形下,你是不是還願意長生不死?對希臘人來說,他們早就以普羅米修斯與西西弗斯的遭遇表明:無法改變的生活是一種最嚴厲的懲罰。
因此,在把神定義為不死的時候,並不僅僅是可以永久活下去。在古代,戰爭、疾病很容易奪走一個人的性命,一個無論是能力與生活經驗都在增長的年輕人,他還有美好的前程要過,就已經被死亡趕上,這才是人所擔心的。如果人人都能活一百歲,都能有豐富的人生經歷,都能兒孫滿堂,那麼在體力與精神都日漸衰弱的時候,死亡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在這樣的社會,也不會有人用不死來定義神。人之所以把神定義為「不會死」,其實是對「能力不斷增長」或「能力維持在高峰」的一種期盼。
希臘諸神是人為了追求能力增長所構想出來的一個面向,接著的問題就是:「人要神做什麼?神要人做什麼?」人要神做的很簡單:什麼都要,或是說,所有自己不容易做到的,都想要。就日常生活的層面來說,沒有食神,可是有穀神,因為人不怕自己吃不下東西,只怕地裡長不出東西;有睡神,但沒有屎神,因為人常常為失眠或惡夢所擾,但不擔心體內通暢的問題。不過對現代人而言,穀神早就退位了,崇拜穀神還不如崇拜機械、農藥、化肥。而現代人之所以發明了食神,也是因為早就不把食物的數量與營養當一回事了。人把這些當作庸俗的事情,而將自我提升到希臘諸神的境界:諸神「不需要」食物,僅僅是「享用」安伯西亞(ambrosia)與涅克塔(nektar)這種神食仙飲,以及人間獻祭時焚燒動物骨頭與脂肪所釋出的香氣。不過另一方面,隨著飲食習慣的改變,如果今天重新編寫諸神系譜,不僅要有睡神,還可能真的會有屎神。
然而比較重要的問題卻是:神要人做什麼?神的能力比人強,照理說應該不需要人。但實際上,如同剛才所說,神需要剛剛所說的「獻祭時焚燒動物骨頭與脂肪所釋出的香氣」。在這裡不厭其煩地把這幾個字重複一遍,是為了要在腦海中喚出一個畫面:一邊是屠宰、血腥、骨頭、脂肪在一邊,另一邊則是無比的香氣;一邊是人的工作,一邊是神的享受。神要享受香氣,但不要製造這些香氣所必需的污穢,於是這種污穢就交給人。試想一下,這真的僅僅是人與神的區別,抑或這也是希臘人與奴隸、白人與黑奴、印度的種性,甚至是台灣人與外勞之間的關係?自喻為金字塔頂端的人,需要某些工作成果,但自己不屑去做這些工作,也瞧不起做這些工作的人。前者瞧不起後者的人格,卻垂涎他們的肉體:不僅在工昨時當他們是奴隸,工作後還要用他們的身體取樂。希臘神話也是如此,男神會在凡人中找美女,女神也不少在凡人中尋覓她們的鮮肉。只不過這些人神交配的孩子通常還能成為英雄,姓奴所生或無法生出的孩子,就沒那麼好命了。
談到這裡,我們其實已經進入另一個領域,那就是政治。「能力增長」不僅是人類心裡的想望,也是生活中的現實需求。我們可以用神話去滿足自己的想望,但這對於眼前面臨的攻擊卻無事於補。人類與動物對抗,並且從動物那兒學到工具、技術與合作,這時人的力量增長的投射對象是動物(圖騰)。工具技藝(最主要的是火)使人得以戰勝動物,但若要戰勝其他的人群,就必須有政治的技藝,將人組成城邦形式的組織,才能有更大的力量。這時候動物崇拜的時代就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掌管政治技藝的神,最重要的就是宙斯、有遠見的阿波羅、有計謀的雅典娜。阿瑞斯雖然也好戰,但他沒有相當的智能;而工藝與用火之神赫法伊斯托,地位也不會很高。話說回來,在戰場上動刀見槍的時候,人還是需要動物的力量,所以在《伊利亞特》中的戰爭場面,仍然離不開以動物做比喻:獅子、野豬、羊、牛等等。
在作戰的時候,力量的層面是引用來自動物的比喻,但在心理方面的追求,顯然不是成為一頭動物。於是我們又回到「會死/不會死」的對應。在荷馬的筆下,赫克托爾與阿基琉斯都是「神樣的」英雄。這個詞指的當然是他們英俊的面貌與魁武的身材,也可以指他們是「介於人與神之間的」。「會死」與「不會死」之間的地帶,並不是「長命」而是「榮耀」,因為榮耀可以讓人傳頌下去,這就成為了另一種形式的「不死」。進一步說,這兩個人最重要的相同點,其實並不是他們都很勇敢,很會作戰,而是他們都很短命,並且都知道自己短命,都知道自己將會死於這場戰爭。他們並不是沒有選擇,也都知道想要長壽,就必須退出戰爭,度過平凡的一生。但平凡的人生並不是他們想要的,因此二者都選擇了伴隨著死亡的不朽。畢竟人再怎麼長壽,也不過是多活幾十年,充其量只能說是「晚死」,而與人所嚮往的不死比起來,等於什麼都不是。但人在生命猶在的時候說的做的,卻可以讓他不朽。較長的壽命不能顯示人的任何神性,短暫的人生反倒能凸顯出人的人性。
這種對不朽的追求,成為了政治與神話之間的中介,政治的那一端是榮譽,神話的那一端則是不死。政治與神話在一開始就是共同發展的,二者都源自人類意識到自己的有限。神話是心理上的、時間上的、縱向的力量增長,是人類想要獲得的能力;政治則尋求物理上的、空間上的、橫向的力量增長,是人類需要獲得的能力。當想要的與需要的漸漸結合的時候,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猶太基督宗教的走向是政治神學或神學政治:選民、應許之地、戒律、先知、基督、上帝之國。但在希臘人那兒並沒有這樣的結合。神有自己生活的世界,神插手協助或搗亂人類,僅僅是為了好玩,而不是為了管理或懲罰。在這樣的情形下,產生的就是另一個東西,也就是政治哲學,這是由對奧林帕斯的構想轉向到對於政治體制(politeia,這是柏拉圖《理想國》的原名)的構想。不過在談政治體制之前,還必須先談他的另一部作品,就是《會飲》(sumposion,或譯為《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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