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

荷馬,《伊利亞特》,第六卷,特洛伊與赫克托爾

希臘人與特洛伊人打了起來,雅典娜賦予希臘人狄奧德摩斯神力,使得特洛伊人死傷慘重。在雅典娜的鼓舞與協助下,他甚至刺傷了協助特洛伊人的天神阿芙洛狄忒與好戰的阿瑞斯。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兒子赫勒諾斯是個占卜者,在亂成一團的戰場上找到赫克托爾,要他趕快回城向雅典娜祈求,請她不要再讓狄奧德摩斯屠殺他們。祈求的方式是:要他們的母親帶著城中年老的婦女,到高城上目光炯炯的雅典娜的神殿,用鑰匙打開門,並且選一件自己珍藏的最美的長袍,放在雅典娜塑像的膝上祈禱。如果她能讓殺紅眼的狄奧德摩斯後退,一定會獻給她十二頭滿周歲而還沒有受過鞭打的牛犢。


這幾句關於獻祭的方式是很有趣的。用「目光炯炯」來形容雅典娜,並且說出她的神殿是建在高城上,表示當初為女神建造神殿時,是特地找了一個地方,讓她能夠一覽特洛伊遼闊的平原。但現在這座神殿卻要用鑰匙打開,是否表示特洛伊城的雅典娜其實根本無人看管,也長年無人獻祭,並且神像是被關在一個幽暗的地方,讓她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這些是猜測)?而特地指明要他們的母親帶著年老的婦女去,可能是因為讓他們為自己的孩子祈福,藉以感動雅典娜。但話說回來,雅典娜不是從母親的肚子裡生出來的,而是從父親宙斯的腦袋裡蹦出來的。訴諸母愛的溫情牌對她有沒有用,很令人懷疑。我的猜測是,這些年長的婦女可能從來沒去過雅典娜神殿,從來沒有為神獻上祭禮,而這是她們幾十年來一直應該做但都沒有做的事。因此要這些年長的婦女去神殿,一方面是祈求,一方面也是為自己賠罪。至於十二頭牛這個數字,也可能是長年積欠下來的。不過特洛伊人似乎也很捨不得他們的牛,他們並沒有立即宰殺,立即向雅典娜獻祭,而是要等到希臘人退兵才送上。這樣的祈求方式有點像在談條件進行交易,跟先前說過的「如果你不曾遺忘對你送上獻祭,就請你協助我」完全不同。所以,雅典娜當然沒有接受特洛伊人的祈求。

《伊利亞特》中提到過,特洛伊是為眾神所厭惡的城邦,唯一的例外是宙斯。按照宙斯的說法,特洛伊在給宙斯的獻祭上,從來沒有缺少,但其他的神呢?是否也受到同樣的待遇?還是特洛伊只獻祭給宙斯(應該還有阿波羅),而對其他的神不聞不問?如果是這樣的話,在太平日子裡固然無事,但天災人禍來臨時,城邦的覆滅就可以預期了(人際關係與國際局勢是否也是如此?討好總裁兒得罪其他同事,應該是很不智的)。在柏拉圖的《理想國》,曾經用簡短的篇幅提到,在城邦的立法事業中,最重大、最崇高、最首要(megista kai kallista kai prôta)的,是關於神殿的建造以及獻祭相關的問題。這樣的想法不會是柏拉圖憑空想像的,而是對前人的經驗觀察思索的結果。然而柏拉圖所說的卻有另一層的用意,因為實際上他並不會相信(荷馬也是如此)真的有什麼神在那邊打仗,他們對「神」的理解也與一般人的不同。

在某種意義上,特洛伊與卡德摩斯所建立的忒拜城(在介紹《俄狄浦斯王》的時候曾經談過)是類似的,他們都是強盛而富裕的城邦,但也可能因為這樣,就自以為能夠永遠屹立不搖。失去了對神的崇敬,觸犯了先人留下的律法,這樣的城邦想要在對內與對外的政治或軍事上維持什麼穩定的關係或結構,無異是緣木求魚,最後只能導致自身的毀敗(黑格爾可能會用「主人與奴隸」的關係去解釋這樣的現象)。在忒拜與特洛伊之外,雅典是另一個偉大的城邦,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柏拉圖的《蘇格拉底自辯詞》裡,蘇格拉底說雅典就像一匹高大的駿馬,但也正因為高大俊美而陷於懶散。而他則是神送來的一隻牛虻,要去刺激城邦,或許也就是擔心雅典重蹈忒拜與特洛伊的覆轍。不過我們也知道,當有人擔心城邦「將會」走上衰敗的時候,那個地方其實「已經」走在衰敗的道路上了。

再回到赫克托爾。赫克托爾聽了赫勒諾斯的話,首先在戰場上繞了一圈,鼓舞士兵不要退卻,不要忘了屬於自己的英勇。他同時告訴大家,現在他要回到城裡準備獻祭的事,因此必須暫時離開他們。回到特洛伊城的時候,母親走了過來,問他是不是打仗累了,要回來向宙斯祈求,她可以為他準備一杯蜜酒,讓他獻給宙斯,並且他自己也能喝一杯以增強勇力。赫克托爾告訴母親,他現在手上沾了人血,不能獻祭。同時他也不要喝酒,因為酒會讓他忘了力量與勇氣。他把向雅典娜獻祭的事情轉告母親,並且說自己要去帕里斯這個禍根的住處,要他出城作戰。目前為止,赫克托爾對帕里斯的態度,不是羞辱就是咒罵,這次見到了他也不例外。不過帕里斯卻很冷靜地回答說,這樣的責罵並沒有錯,而他在房間裡,只是想排解內心的愁悶,並且海倫也勸他不要躲在家裡。等他準備好裝備,就會出城一同作戰。

帕里斯這麼說,赫克托爾反倒說不出話了。這時候海倫開了口,她說自己才是真正的禍根,她同時請赫克托爾坐下來稍微休息一下,因為她知道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苦惱。面對希臘第一美人的這個貼心舉動,赫克托爾拒絕了,說他馬上要回到戰場,不過在此之前,他還要先回家看看妻兒,因為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見到了妻子安德羅馬克,後者說了自己的家庭悲劇,原來她的父親是另一個城邦的王,先前讓希臘聯軍攻破的時候,阿基琉斯殺了她的父親與七位兄弟,擄去她的母親去換取財富,連帶也導致母親的死亡。因此,赫克托爾現在不僅是她的丈夫,也是他的父親、母親、兄弟,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覺得赫克托爾的勇武會害了他,她希望赫克托爾不要再出城作戰,並且派兵士牢牢把守整座城最容易攻陷的地方牢牢嚴守。

然而赫克托爾並沒有答應。他告訴妻子,自己的心裡只有勇敢、沒有怯懦,只有榮耀、沒有羞恥。他說自己很清楚知道,特洛伊人遲早是守不住的,他、他的父親、兄弟,以及全程的勇士,都會死於這場戰爭。但他最不放心的,還是自己的妻子失去他的保護,被敵軍擄到遠方,在那兒織布、步行到遠處汲水,這些才是他最難過的。與妻子說完這些,他想要抱抱褓母手中的孩子,然而孩子看到他頭上的銅盔與裝飾的馬鬃,卻嚇得往褓母懷裡鑽。父母看到孩子害怕的樣子,都笑了,赫克托爾取下頭盔,放在地上,再度伸手去抱過孩子,吻了他,舉起來拋了幾下,然後向宙斯與眾神祈願,希望他的孩子能成為偉大的君王,希望後代的人會說,他的孩子比他更強。他把孩子交給妻子,要妻子回到家裡,與往常一樣處理家務。安德羅馬克走了,眼中不斷滴下淚珠。他則往另外一個方向,進入戰場。半路上,帕里斯趕了上來,他這次不再受責罵了,赫克托爾告訴他,沒有人會忘記他的英勇,但他不應該懶散躲在家裡,引來大家的責罵。不過他也不用擔心,因為只要從現在開始努力,一切都是可以挽回。於是他們同上戰場。

《伊利亞特》在講到赫克托爾的時候,用的多半是「神樣的赫克托爾」或「殺人的赫克托爾」。不過這一卷所描繪的赫克托爾,並沒有展現他的神樣,也沒有說他殺人。在這裡,他就是「簡單的一個人」:在戰友面前,他是戰士;在母親面前,他是兒子;在弟弟與弟媳面前,他是兄長;在妻子面前,她是丈夫,也是她整個家人;在幼兒面前,他則是慈愛與偉大的父親。荷馬寫了這個人的內心想法,以及與其他人的會面。這裡沒有什麼華麗的詞藻,只是平鋪直述般地告訴大家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伊利亞特》裡面最美的片段;而這樣的書寫方式,也是文學的最高境界。作者讓我們看到一個在戰亂中並不失去理智的人,面對死亡並不恐懼的人,面對安逸而毫不放鬆懈怠的人,他不但安然面對命運的安排,還要同時安撫別人內心的慌亂,或鼓舞他人心中的勇氣。他咒罵自己的兄弟帕里斯,固然是因為後者給特洛伊帶來麻煩,但他又未嘗不知道,一個富裕的城邦,不可能不引其他城邦的覬覦。戰爭禍亂是不可免的,就算沒有這次,也會有其他。而無論如何,來到眼前就必須面對。他不滿意帕里斯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因為捲入了一場戰爭,而在於帕里斯的懶散懈墮。因此當帕里斯精神抖擻前往戰場的時候,赫克托爾立刻改變對他的態度,與他和好。

在希臘神話裡,我們常看到「懼怕兒子會取代自己」的父親。烏拉諾斯、克羅諾斯不讓自己的兒子出世,拉伊俄斯把初生兒(俄狄浦斯)丟到荒野,宙斯原本要與女神忒提斯偷情,然而一旦聽到女神生下的兒子將比父親強大,就立刻將女神轉手他人,而女神就是阿基琉斯的母親。與這些人或神不同的是,赫克托爾不但祈願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和他一樣英勇的人,更希望在未來人們的眼中,他比自己更為強大。但他不是一個只有嚴格要求的父親,當他伸手去抱孩子的時候,孩子哭了,他馬上意識到是自己的頭盔嚇到了孩子,於是把頭盔放在地上,再次伸手去抱。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勇敢,就嘲笑孩子的膽怯,他不會去想「這麼膽小的孩子,長大了怎麼辦?」更不會想「這會不會不是我的兒子?」這個簡短的描繪也讓我們更瞭解赫克托爾:他的心裡永遠裝著別人,並且是「按照別人的真正需求去做出回應」。父親的責任(responsability)並不是憑自己的想像去做一切,而是做出真切的回應(response)。

赫克托爾對妻子安德羅馬克所說的話,看起來有點無情。因為他說如果自己不出城作戰,就會「羞於面對特洛伊的婦女」。可以想像,如果這些婦女的丈夫或家人都在城外作戰,而赫克托爾卻在城內躲著,那當然是無法面對。但更重要的是,既然安德羅馬克也是一名特洛伊婦女,因此赫克托爾更怕的可能正是自己妻子的輕視。赫克托爾回到城內,和三個女人說了話:母親、海倫、安德羅馬克。赫克托爾的母親年紀較長,完全瞭解她的兒子必須在戰場上迎敵,而她所做的也僅僅試問他要不要喝一杯酒。海倫雖然來自異邦,來到特洛伊也已經有十年了,她固然咒罵自己,認為自己是禍根,但她並沒有忘了榮譽,並且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個重視榮譽的人,聽到他人的辱罵仍會感到羞恥。

至於安德羅馬克,可能是想到自己的父親與七個兄弟都死於戰爭,母親也因為這樣而死,因此她希望丈夫留在城內,不要外出作戰。她不是不知道榮譽對一個人的重要,畢竟他也是一城之王的女兒,當阿基琉斯攻打他父親的城池時,如果她也在場,難道她會勸父親投降,去過奴隸的一生?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因為對戰敗的恐懼高於一切,才希望丈夫不要出戰。但如果赫克托爾真的聽他的話而不出戰,她難道不會覺得赫克托爾是個可恥的人?難道不會任為自己也很可恥?對古人而言,榮耀與恥辱都是由家人共享。赫克托爾最重視的是榮耀,因此他不會只為自己的榮譽,同時也要為家人帶來榮譽。


但終究赫克托爾對安德羅馬克並不是冷漠的,只不過他表達情感的方式並不是說自己有多愛對方,或是勾畫美好的未來。他說不出「我們一定會贏」、「死後也不分離」或「來世再作夫妻」,因為他知道妻子不是傻瓜,所以他不用安撫傻瓜的方式去對待妻子。赫克托爾對待妻子的方式是和她「談心」,套句《小王子》裡面的話,這樣的方式已經為人所忘記了。「我清楚知道,特洛伊城總有滅亡的一天」,「人一生下來,不論是勇士或是懦夫,都逃不過注定的命運」,「在命運女神的安排到來前,誰也沒辦法把我殺死」。這些話語來自他的內心深處,他沒有跟任何其他人說,而是告訴自己的妻子。他面對命運,知道自己的妻子也能面對命運。這世上沒有「死」與「不死」的區別,只有「早點死」與「晚點死」的區別。亞里士多德這麼說過:「有人說,既然我們是人、總有一天會死,我們就該去注意那些人世間的東西,而不要去管不會朽滅的東西。不要聽這種說法!只要我們活著,就要永遠去讓自己像神那樣活著!」神的不朽是永恆的生命,希臘英雄的不朽則是榮耀(亞里士多德則有另外的看法)。二千多年來,赫克托爾與阿基琉斯不斷在人們的心中喚起迴響,正因為荷馬寫的不是與我們生命無關的東西,他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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