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9日 星期四

柏拉圖[克里同]

 1.

無意中發現大陸的商務印書館這兩年出了一些希臘語/漢語對照的柏拉圖著作。希漢對照的古典名著在大陸並非首見,之前在書店就看過荷馬、阿里斯托芬或柏拉圖的一些作品的對照本,有新譯本,也有拿以前的譯本配上希臘文合印出版,至於這個之前的譯本,用的是不是出版社配上的版本,我就沒進一步看。這次的柏拉圖譯本上面標了「全集」,譯文也是新的(溥林,不知道是不是皇族後裔),中譯部分有沒有單獨印行我不知道,而對照版本會增加書的銷路還是減少,我也不知。總而言之,出版社願意做這樣的事,確實是了不起。我找到其中一本頁數比較少的[克里同],全書有100頁,其中希文、中文部分各占20頁,注釋占20頁,但術語索引就占了40頁。索引是希、拉、英、德、中這幾種語言的名詞對照,我覺得沒什麼必要,一方面這個譯本並沒有拉、英、德文,另一方面,索引中的希臘文字彙也不會原樣出現在文本中(來個格位變化或時態變化就認不出了)。另外,這個譯本並沒有序言或是解讀之類的東西,這在單本印行的古典著作中倒是少見。我只能猜是因為出版社想要趕快出全集,讓人沒時間寫。


[克里同]是柏拉圖最早的幾部作品,書中所述的事情發生在蘇格拉底的死前兩天。柏拉圖有不少以人名命名的作品,這些要不是優異青年,就是富有名望之士。克里同在這些人中可以算是個例外。首先並不年輕,對話發生時他已經70歲(與蘇格拉底同年,兩人從小就是朋友);其次也不優異,他沒有自己的想法,只能說說從別人口中聽來的話;最後他稱不上名流,最多只是善於經商賺錢,並且有不錯的人際關係。除此之外,這部作品的篇幅很短,沒有什麼艱難術語,字面上的理解也算容易,並且還有一些在現代人看來早已過時的想法。於是在不少人眼中,[克里同]並不算是有什麼哲學價值的作品,而我以前也覺得這本書沒什麼意思。不過重讀才發現,之前這樣認為的原因是自己根本不懂(這句其實可以用在我讀過的每一本書)。


2.

蘇格拉底給人告上法庭,說他敗壞青年、敗壞宗教。蘇上了法庭為自己辯護,但他的那些說詞完全不能為自己脫罪([蘇格拉底自辯詞]的內容)。我們甚至能說,那些原本只想修理他的雅典民眾,在聽了他的辯詞後,反而想要他的命了。克對於蘇的辯詞很不滿意,說他在法庭上的行徑簡直可笑。但既然是朋友,也不能撂下他不管。在蘇關在監獄等死的那段時間,克不只一次前來探獄,和朋友一起勸他逃離雅典,並且要他不用擔心逃離所需要的一切花費,不用擔心逃走以後有人會找他們麻煩(因為蘇原本也可以選擇放逐而無須接受審判),更不用擔心離開了雅典會無處可去。這本書中所描述的,可能就是他的最後一次勸說。克得到了蘇可能會在這一兩天就被處死的消息,天還沒亮時就一個人來到監獄,那時還沒開放探視,他就賄賂了獄卒進到牢房。他在這個時候來到,可能是想趁著昏暗帶走蘇格拉底。沒想到蘇還在睡覺,只好等到天亮他醒來後,告訴他這件事,要他當天晚上立刻出逃。然而克並沒有成功說服蘇,反而讓他說服不再勸說逃獄,讓他待在監獄接受死亡。


克的意見就是城邦大眾的意見。就算城邦大眾想要嚴懲蘇格拉底,但當他們自己的親朋好友被關進死牢,也會想方設法讓他們出逃。我們不妨認為,柏拉圖透過蘇格拉底與克里同的對話,進行的實際是哲學家與城邦大眾的對談。既然如此,我們就來看看克里同說了什麼:

- 蘇在法庭上明知道自己面臨生命危險,但並不用好的方式拯救自己;

- 現在可以逃跑,但又像弱者一般逃避了;

- 蘇並在孩子仍需要教育的時候撒手不管;

- 蘇讓克里同與其他人失去一位朋友;

- 大家會指責克里同為了省錢而不幫助蘇逃亡;

- 蘇讓那些想要害他的壞人得逞;

- 蘇不應擔心離開雅典後無處可去,因為外邦有很多人歡迎他的到來。


這些指責可以用一句話來總括:「該做的不做」,也展現了這部作品的副標題:[論義務]或[論行動]。而儘管克里同不是哲學家,他的這些指責仍含蓋了個人、家庭、朋友、城邦這四個面向,算是相當詳盡。蘇並沒有照這個順序回答,而是從克的論點中的一個漏洞出發:克說到其他城邦有不少人能夠給蘇的日後生活提供保障,這樣並沒有錯,但他可能沒注意到,在雅典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蘇的命,同樣也有很多人願意支持蘇格拉底。而既然雅典有人接受也有人不接受蘇,在外邦也必定會有憎惡蘇的人。在這樣的城邦中,蘇可能過好自己的生活?還是正如自己所說,如果離開雅典,就等於破壞了城邦的法律,其他城邦又怎麼可能接受他?


3.

這樣的說法指向了一個更廣的問題:對於任何一件事,城邦裡面都是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要解決這樣的衝突,除了法庭上針對個案進行的投票,蘇格拉底更看重的是先行確立的規則。兩者的區別類似於現代社會中的司法與立法兩項工作。由於立法針對的是一般事項而司法針對的是個別事件,因此在蘇看來,立法更容易受到理性的引導而避免情緒的干擾。這個觀點是不是絕對正確,顯然是有爭議的。因為立法和司法何者更能維持正義,最主要還是要看誰更能遠離政治權力,這就是以往學者之所以構想出「權力分立」理論的原因。但理論畢竟是理論,尤其是在世界有了政黨(含政黨輪替)後,權力分立與其是指導原則,毋寧說是政府集權的幌子,而「XX是正義的第一/最後防線」這種話,也不過是權力運作的手段之一。


蘇格拉底曾經將立法者與神相比,並且說冥界中米諾斯與拉達曼提斯兩兄弟(宙斯的兒子)才是世上的真正法官。從這些看來,蘇並不認為有在人間建構正義烏托邦的可能,但他也不認為正義問題不是一就是零,在總體的「還算正義」與「蠻不正義」之間,他無疑會選擇前者。於是當他被雅典人判處死刑的時候,並不打算逃離。既然原本就不可能一切都符合正義,那麼當不正義落到自己頭上時,又有什麼好反對的?於是他跟克說,既然是城邦的法律讓他得以出生,得以接受養育與教育,而這些法律並沒有什麼問題,他也不會因為城邦法律做了什麼不利自己的事,就打算不服從。


立法與司法的區別除了處理的分別是「一般事項」與「個別事件」,還有「事前規定」與「事後判定」的不同。在蘇的想法中,事前處理一直是比事後補救來的重要,而這樣的區別也就像他把飲食、運動對人的重要性置於醫術、美容之上一樣。這樣的想法大家都覺得有理,但實際上卻往往剛好相反。因為醫術、美容儘管是在發生問題後才給人帶來好處,但這樣的好處完全是肉眼可見。至於飲食、運動給人造成的健康,就不是那麼容易判斷的了。


4.

將正義問題的核心由司法轉移到立法,就等於將探討問題的方式由個別轉到一般、由事後轉向事前,這兩種轉移都是要消除正義中的「個人因素」。但由於正義無法與人的需求脫離,因此脫離個人因素的城邦,就成了一個抽象的、不具體存在的人,也就是在對話的後段中所出現的擬人化的城邦/法律。並且以這個「不是任何人,但又是一切人」的城邦/法律,與自己進行一場假設的質問。於是[克里同]這部作品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蘇格拉底與克里同代表的城邦大眾之間的對話;第二部分發生在構想中的城邦/律法與蘇格拉底自己,指的是接受了克里同想法的蘇格拉底,也就是城邦大眾之間。換句話說,這是「城邦律法與城邦大眾之間的對話」。城邦大眾是一群人的組合,因此他們會考慮對孩子的養育、對朋友的情誼以及要不要因為自身的安危去違背城邦命令這些問題。城邦律法則是一個複雜的運作機制,人在其中僅僅占著一個個節點空位,將這個結構「肉身化」。


然而使城邦律法肉身化、實體化,占住城邦的運作節點的人,不可能是制度的產物。這就是為什麼蘇格拉底在陳述這個擬人化的城邦律法時,一開始要說出「你們是因為城邦有關於婚姻的法律而出生,城邦就如同你們的父母」這種不知道是有理還是荒謬的話。「城邦如同父母」完全不是什麼政治理論,僅僅是從城邦大眾(人)到城邦律法(制度)的一個修辭論述的中介,是蘇格拉底為了讓克里同不再要他逃離的說詞。


也就是說,在以律法為根基的城邦中,制度取代了人,成為城邦的主宰。而如果制度才是主宰,那些由「人的因素」:忌妒、驕傲、自尊、猜疑、迷信等等引起的糾紛,也不會存在,或是說,可以以無爭議的標準方式解決。既然如此,克里同原本的那些對他的質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子女、對不起朋友,也就從根本上被解除。這個論述方式看起來是成功了,因為克里同在對話結尾接受了蘇的論據,不再勸他逃離。


5.

蘇格拉底說服了他的終身好友克里同,但他是否也說服了自己?他真的相信這樣一個「沒有人為因素的城邦律法」有可能存在?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從一般的觀點來看,涉及一般事項的立法規則,是否真的能讓城邦中所發生的任何糾紛都能自動得到解決?其次,就蘇的個案來看,[克里同]中的「被判死刑之後不能逃離」固然是依照城邦律法自動成立,但[自辯詞]中的「蘇格拉底是否應該判死」,或許就不是這樣了。也就是說,蘇格拉底的言行,在城邦大眾的眼中是有人贊同而有人痛惡;但在城邦律法的標準來看,就沒有什麼自動程序可供決定了。


這裡其實有三個層次的問題:蘇格拉底被送上法庭、被判死、以及被處死。所以被送上法庭,是因為他的生平言行惹惱了城邦大眾;之所以被判死,則是因為他的法庭言詞惹惱了在場群眾;之所以被處死,則是他服從了城邦律法的規則。這其中存在了一種權力的不對稱:判他死的是城邦大眾,但如果不服,他所攻擊的就是城邦律法。而如果把這三個層次放在一起,就可以發現從最後的結果看來,在蘇格拉底的死亡因素中,城邦律法的因素遠小於城邦大眾,而城邦大眾的因素更比蘇格拉底的自願因素要低。他之所以死,說到底還是自己所造成,而如果他是在四五十歲而不是在七十歲的時候才被告上法庭,會不會做同樣的辯論,會不會拒絕逃獄,這是我們無法判斷的。


當克里同來到獄中勸說蘇格拉底時,他說自己在夢中看到一位女神,跟他說三天後將會去到Phthia這個地方。Phthia是阿喀琉斯的家鄉。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戰場上受了氣,不再打算為阿加曼儂賣命,為梅涅勞斯搶回他那跟別人跑了的妻子海倫。他跟希臘人說,在過三天自己就會回到家鄉,再也不管特洛伊城下的事事物物。然而後來他並沒有走,他留了下來為自己的好友帕特羅克洛斯復仇,並且在復仇之後同樣死在戰場。蘇格拉底也是,在他說了自己將到Phthia之後,也同樣被雅典人處死。這不是他第一次拿自己與阿喀琉斯相比,而如果後者是為了朋友而死,蘇的死又是為誰?是為了與他同時代的人,還是為了後世所有愛好智慧的人?不論是為了什麼,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無論是古希臘或是現代世界,都有人這麼認為:死並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人生的最後一個行動。而能夠做出這個行動的人,是可以被稱作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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