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1日 星期二

讀水滸傳

西遊記是一部探討人心的偉大作品,水滸傳則是一部探討政治的偉大作品。水滸傳的政治意義,絕不是「造反有理」那麼膚淺,而以下所談的,也僅僅是我對這部著作的一種不求甚解的閱讀體會。之所以「不求甚解」,是因為對學生來說,「甚解」是不可能求得的,只要能在閱讀或再次閱讀中有所收穫,就能樂以忘憂(忘食倒是大可不必)。一旦學生變成了老師,心態也會發生改變,儘管跟以前一樣不求甚解,但現在之所以不求是因為根本不需要,因為「甚解就在手中」(以上的學生、老師,當然不是全部,而是部分)。老師是學生變成的,對學生而言求之不可得的甚解,當上老師就忽然唾手可得,其中奧妙只能說不足為外人道也。而老師一旦掌握了政治權力,他的甚解立刻就會成為「正解」或「唯一正解」。他主辦的科考能影響學生的前途,他主掌的教會可以決定誰是異端。

1. 回目

水滸傳的版本眾多,常見的有七十回、百回、百二十回三種。百回本的前七十回講的是好漢上山,在梁山泊上排定名次,之後的三十回有三個主題,每個主題約佔十回,分別是:抗拒官兵並歸順朝廷、征遼、征方臘。百二十回本是在百回本的基礎上,添增了征田虎、征王慶這二十回。至於七十回本,則是金聖歎將英雄排名次之後的內容完全刪除,並且自行添增了盧俊義夢到梁山好漢盡數為朝廷所斬的噩夢,並以此為結尾。


我比較喜歡的是百回本,因為百二十回本所增添的內容實在乏善可言。百回本的最後十回過於悽慘,在情感上我很難接受。另一方面,我覺得金聖歎的結局確實是天才之作,只覺得他結束得太早。我心中的理想版本是在七十回本後,另加上十一回抗宋與接受招安的內容,至於在歸順後為朝廷出兵的部分,就可以免了。至於結局,可以用金聖歎瑣增添的盧俊義噩夢,也可以不要殺那麼多人,而妨讓魯智深提前坐化,並讓他在坐化時忽得一夢:一百零八梁山好漢全剃了頭髮,集體成僧。當然這個八十一回本是不存在的,只是我自己剪接的結果。


2. 關鍵

有些小說的作者會在作品中暗藏一把鑰匙,作為理解全書的指針,使讀者不在漫長的閱讀中迷失方向。然而這些鑰匙卻通常與全書給人的刻版印象不盡相符。在三國演義這本謀略大全中,但其中最重要的卻是諸葛亮所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西遊記的主角是孫悟空,只有他能讓唐僧過危難順利取經,但理解西遊記的關鍵,卻是沙和尚的一句:「自來沒個孫行者取經之說。」至於水滸傳的關鍵,則是第七十五回朝廷到梁山泊招安時,因為聖旨上的文字傲慢,讓李逵搶來一把扯破罵到:「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這句話之所以是關鍵,可以想像在草莽四起的北宋末年,不僅有水滸提到的所謂四大寇:山東宋江、江南方臘、淮西王慶、河北田虎,還有其他不勝數的大小賊夥。每一個地方的賊寇都有軍師、武將,但為什麼水滸的作者要選擇宋江?


3. 唐宋

上述李逵的話點出了水滸傳的政治特性。梁山好漢並不是反政府的草寇,而是政府本身,但不是受招安的一支部隊,而是一個完整的政府。這個政府的老闆姓宋,但真正的老闆應該姓李,是李逵的李,也是李世民的李。作者將對於姓宋的宋江與宋朝的不滿,轉移到對李逵以及唐朝的念想。但李逵是絕對不能當首領的,因此作者讓李逵在小說中任意殺人,成為這個念想的一個緩衝,避免讓這個角色過於正面,也避免讓讀者將「反政府」的價值置於「政府」之上。


宋江與李逵的不適任,讓我們把目光轉向另一個人,這人絕對不是當時的皇帝宋徽宗,更不可能是任何一位政府官員,而是梁山原本的主人晁蓋。晁蓋的外號是托塔天王,而原本的托塔天王姓李(唐朝)名靖(安定治理),同樣展現了作者的意圖。


4. 楔子

水滸傳發生於宋徽宗時,但故事的前引是宋仁宗時的太尉洪信在山廟裡放走了108條好漢的靈魂。作者當然不打算認真對待這回事,因為洪信放走這些魂靈是在仁宗嘉祐三年,也就是1058年,而高俅當上太尉卻是六十年後的1117年。讓六十歲的老漢群聚造反,顯然荒謬;而同時放出的魂靈投身人類卻有歲數上的差距,也說不通。


不過金聖歎並沒有刪去這段,而是把它從回目中取出,放在全書之前作為楔子。我覺得這個做法比較好,但更好的方式或許是,把洪信這段從書首移到書為作為後記,並且把「忠義堂石碣受天文」這一部分放到龍虎山伏魔殿。


5. 政府

一般人常說水滸傳是一群好漢逼上梁山的故事,但在作者看來這可能是一種誤解,他們並不是「被逼」,而是「本應」如此。這一百零八人原本就是一個整體,這個整體並不是事實上的,而是理念上的。在一百零八好漢盡數上山後,作者煞費苦心安排了眾人的分工:


總兵都頭領、機密軍師、參贊軍務、掌管錢糧、馬軍五虎將、馬軍八驃騎、馬軍小彪將兼遠探出哨步軍頭領、步軍將校、四寨水軍頭領、四店打听聲息邀接來賓頭領、總探聲息頭領軍中走報機密步軍頭領、守護中軍馬驍將、守護中軍步軍驍將、專管行刑劊子、專掌三軍內探事馬軍頭領、掌管監造諸事頭領一十六員:行文走檄調兵遣將定功賞罰軍政司、考算錢糧支出納入、監造大小戰船、專造一應兵符印信專造一應旗袍襖、專治一應馬匹獸醫、專治諸疾內外科醫士、監督打造一應軍器鐵甲、專造一應大小號炮、起造修緝房舍、屠宰牛馬豬羊牲口、排設筵宴、監造供應一切酒醋、監築梁山泊一應城垣、專一把捧帥字旗。


之所以對一個強盜集團做出這樣詳盡的描繪,我的唯一理解是:作者心裡想的原本就不是一群強盜,而是勾畫他的理想政府。梁山是個軍事政府,因此大部分的頭領都是軍職。如果將這個政府與其他政府進行對比,就會發現這裡面沒有教育機構。教育是讓國家得以延續命脈的根本。而教育在梁山政府中的缺席,或許並不是一項疏漏。因為在作者眼中,理想政府的困難並不在於無法建立,而在於無法延續,因此也不需要責成這項延續的教育工作。


6. 友誼

這群本來就在一起的天罡地煞星,之所以能重新聚首,縱然有為時勢所迫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間的友誼。有些作品(例如央視連續劇的主題曲)把好漢之間的情誼理解為兄弟之情,可能不盡貼切。朋友與兄弟之間,可以僅僅是一種名稱上的區別,但也可能在實質上有所差異。對武俠小說有興趣的朋友,能古龍與金庸所描寫的人物中看出這種區別:前者寫的是朋友,後者寫的是兄弟。馮夢龍的一小段文字,可以為朋友做一個註腳:「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這三種相知,在水滸傳中都有描寫。


照亞里士多德的看法,人之所以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是因為唯有人具有語言天賦。梁山好漢之間的情誼,也有不少是由談話開始:談拳腳槍棒、談胸中志向,這些往往是用一兩句帶過,不容易引起讀者的注意。少數的例外是「吳學究說三阮撞籌」,這是水滸中最精彩的段落之一,充分展現出以相知情誼為基礎的政治關係。


7. 政體

梁山政府的頭領原本是晁蓋,實行的是一種君主政治。晁蓋死後由宋江接任,並在宋江手上走向興盛並迎來衰亡。與其說宋江不適任,不如說這個政府原本就不應有領導人。因為在三十六天罡與七十二地煞之間,並沒有誰能領導誰的問題,而晁蓋並不屬於這一百零八星,並且托塔天王手中的塔原本就是鎮魔用的,因此可以當眾人的頭領。晁蓋死後,梁山失去了真正的領導者,便由君主政府轉向為平民政治,或是說民主政治。而宋江之所以能成為眾人的首領,並不是因為能力,而是因為「得人心」:施捨錢財、待人謙和,並且在暫時接任晁蓋之位後,三番兩次想要將首位讓給別人(讓我們想到當安東尼要推舉凱撒為王時,後者謙遜推卻而引起人民歡呼暴雷的場景)。宋江是得人心的人,我們不知道也不需要假設他的內在是仁心抑或野心,只需要知道他最後導致了梁山的敗亡。


8. 連結

宋江勸誡好漢接受招安,本身或許不是壞事,因為梁山好漢也不是都願意打家劫舍、放火殺人。如果接受招安只是日後不與朝廷作對,不欺負地方百姓、往來路人,那麼後果並不至於嚴重。但如果是要為朝廷立功,以獲得一官半職,並得以光宗耀祖、封妻蔭子,情形就不同了。重點並不是為朝廷作戰所帶來了的危險,而是在這個友誼團體中引入另外的兩種情感:夫婦父子之情以及名譽利益的追求。


梁山是建立在情誼之上的政治體,大多數的成員都是單身,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之後可以結婚生子,而只要他們仍然聚在梁山水泊,甚至在附近另墾新地,夫婦之間的關係就不會超越朋友情誼。同樣,好漢們想過「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的生活,但只要他們仍在一個地方共同生活,金錢對他們的重要性也永遠不會超越朋友。對金錢與妻兒的喜愛並不會分裂梁山,反而可以成為梁山這個共同體的一部分。之所以朝廷官職與封妻蔭子會造成危險,並不是因為金錢與妻兒,而是在這些之前加上了「我的」一詞,並因此將「私有」的心理帶入到理想的城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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