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日 星期五

莎士比亞,理查三世

1 歷史、歷史劇與道德劇

理查三世(以下用「理三」去指一本書,「理查」去指一個人)是莎士比亞的一部歷史劇。1471年,約克家族的愛德華、喬治與理查三兄弟共同除去了蘭開斯特家族的亨利六世父子,從而登基為王(所謂的薔薇戰爭)。1483年,愛德華四世去世而由理查繼位。1485年,都鐸家族的利奇蒙伯爵從布列塔尼領兵進入英格蘭,殺了理查,繼位為亨利七世,結束了金雀花王朝在英格蘭的統治(1154-1485)。

要以一齣戲劇的時間去呈現長達十四年的歷史,當然會有許多敘事上的疏漏與邏輯缺失。不僅如此,莎士比亞所敘述的,也有許多地方與歷史不符。這些缺失與不符,並不是因為作者力有未逮,而是有意為之。莎士比亞不打算當自己是歷史學家,他的自我定位是一位詩人、一位劇作家。就此而言,他的導師可能是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這部作品中,亞里士多德說了一句讓後世爭論不休的話:詩比歷史更哲學。這裡的詩指的並不是一切的韻文,而是希臘時代的悲劇,也就是一種文學作品。而文學作品之所以更為哲學,是因為在文學的工作並不是或不只是要探究事件有沒有發生以及事件發生的原因(historia的原意是探究),還要去探討事件發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


理三是一齣劇而不是歷史,劇中的理查並不是歷史人物而是莎士比亞創造出來的人物。劇中有一景是,理查在跟孩子說話時做了一個旁白,說自己就像在扮演邪惡這個角色(formal vice, iniquity)跟孩子說話,於是我們也不妨以「道德劇」的觀點去讀這部作品。道德劇中的角色並不是人,而是人的各種品格:善、惡、勇氣、謙虛、理智、狡詐等等,再加上神、死、天使等等角色。但與其說理查是邪惡的化身,毋寧說是野心、權力或僭主的化身,但更為妥切的可能是一種欲望,這種欲望把目標盯准在英格蘭王位,除了這個東西他什麼都不想要,為了這個東西他可以去做一切。這樣的欲望不是理查所獨有,天龍八部中的慕容博父子也同樣有這種欲望。


2

王是什麼?或是說,理查心中的王是什麼?要了解理查的這個欲望,我們可以看看這部劇中不同的王的角色(理三與莎士比亞的另一齣劇本[亨利六世](下)是連貫的,所以我們也把這兩部劇本合併起來討論)。理查之前的兩位英格蘭王是愛德華四世與亨利六世,他們都有為王的欲望,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王位本身,而是透過王位可以成就的其他事情。愛德華喜愛的是女色,他曾經在讓他登基的功臣遠赴法國為了女色而失去一次王位,失而復得之後也沒有因此警惕,又和其他的女人偷情。如果照理查所說,他的女人還遠不止於此。好色並不是什麼天大的罪過,但如果因為好色而誤事,就糟糕了。在理查與喬治的對話中,大臣之間已經傳開一種說法,想要國王下什麼命令,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找王后或是他的情婦。總而言之,愛德華對於王權並不感興趣,王位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滿足色欲的最有效的方式。


就亨利六世而言,他沒有權力欲望,是個徒具虛名的王。他不在意失去了英格蘭以往在法蘭西所控制的領土,只要在名義上他仍然是法蘭西王,就心滿意足。在英格蘭也是如此,只要在名義上仍然是英格蘭王,那麼國家的大權是誰掌控,他也不會在意。他感到興趣的是宗教學理的學習與冥思,對於世俗上的功名利祿全然不感興趣。他的生活目標並原本不需要王位給予他的權力。之所以需要王位,僅僅是為了滿足食衣住屋,以及夫妻子女方面的基本生活需求。或許還有的是,在天主教的教義中,人世間的君王總是比一般人更能獲得上帝的恩寵。


愛德華死後,他十二歲的兒子繼位為愛德華五世。在短短的幾句對話中,他提到古羅馬的凱撒。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智勇兼備的凱撒才是他真心仰慕的效法對象。在他看來,死亡無法征服這位偉大的古人,因為他的名譽使他活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心中。而他的武功與文采,也因為他的王位更受到眾人的讚嘆。當他長大後,要像凱撒那樣率領軍隊把在法蘭西失去的領土重新奪回。天真的孩子沒有想到,他的叔父理查就在旁邊,聽到了他的雄心大志,不僅要奪走他的王位,還要進一步殺了他永絕後患。因為如果不先「奪回自己失去的王位」,又怎麼可能奪回先王失去的領土?


3 為王的欲望

以上三位王所追求的東西:女人、無憂(讓我們想到以此命名的幾個皇宮)、名聲,都不是理查所要的。他想追求的東西,可以從另一位重要人物來看,也就是理查與愛德華的父親,發起搶奪王位戰爭的約克公爵。他並沒有成功,而是戰死在沙場。在理查的心理,他才是父親的真正傳人,父親奪取王位的心願也同時是他的心願。約克公爵為什麼要奪取王位?理查並不知道;獲得王位之後要做什麼?理查也不可能知道。莎士比亞也沒有透過其他方式告訴我們這些,他透露給我們的是另一個訊息:在約克公爵的三個兒子中,理查也唯有理查是真正熱衷於權力的。為什麼?


在莎士比亞的筆下,理查是一個駝背、瘸子、面容醜惡的八怪。他有野獸與瓜西莫多般的外貌,但沒有美女或艾斯米拉達來感化他,而他也根本不期待這種人物的出現。在現代的許多小說電影中,醜陋會引起自卑,自卑會導致了報復心理以及一連串的殘忍行動,莎士比亞不是不懂這些,但他要說的也不是這些。醜陋與自卑能讓人去報復,但不可能給人帶來野心,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讓人想要當王。理查的野心是天生的,這種野心不可能也不需要以任何的心理分析的理論去認識。外貌的缺陷對理查來說並不是野心的原因,僅僅是給他的野心開路。既然沒有人會愛他,他也不需要去愛人,因此他完全沒有感情上的困擾,不患得,更不患失。感情上的了無牽掛,使他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去遂行自己的計畫。


在殺了亨利六世與其子之後,他去向亨利六世還活著的兒媳婦也就是安夫人求婚。其中有兩句經常被引用的話:

安夫人:「沒有一頭野獸會殘忍到毫無慈悲之心。」

理查:「但我沒有,所以我不是野獸。」


4 馬其維利

理查一心想要當王,但當王有什麼責任,甚至有什麼好處,他完全一無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要了解這個貌似矛盾的心理,就必須看他在劇中所提到的一個人:[君王論]的作者馬其維利。歷史上的理查當然不可能讀過這本書,因為當他死去之時,馬其維利才十二三歲。莎士比亞之所以這樣安排,似乎就是要把理查化身為是從馬其維利的作品中走出來的人物。這樣的王只對兩個問題有興趣:一、如何獲得王位?二、如何保有王位?至於應該做什麼使人民過得安定幸福,甚至如何使自己過得快樂,都不是馬其維利所討論的問題。


按照理查的說法,自己要比馬其維利更勝一籌。他不僅善於改變自己的形象,還能以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行動:

- 殺死亨利六世與他的孩子;

- 放出留言,說二哥喬治將奪取大哥愛德華的後裔王位,讓喬治獲罪入獄,再進一步派人暗殺;

- 在愛德華死後,放出他是私生子的流言,並宣稱繼位的太子同樣是私生子,以此破壞愛德華四世、五世的王位正當性;

- 在愛德華死後,殺了王后的兄弟以及她與前夫所生的兒子;

- 派人暗殺愛德華的兩個兒子;

- 策畫兩場政治婚姻:一場是剛剛提到的安夫人(「我固然是兇手,但您也是罪犯,因為是您的美貌讓我不得不殺了他們」;「您失去一個愛您的人,但得到一個更愛您的人),利用這場婚姻向先前支持蘭開斯特家族的人示好;

- 在殺了愛德華的兩個兒子後,向他們的母親求娶她的女兒伊莉莎白(「您在兒子身上失去的東西,會在孫兒的身上重新獲得」),利用這場婚姻穩定愛德華的臣子;

- 對不服從他的大臣,能立刻找到理由將他除去;軟禁大臣的兒子,讓他不得不為他作戰。


但理查並不是只有凶狠、虛偽的一面。他對部下也十分慷慨,就算這些慷慨也都是為自己換來更大的好處,部屬所獲得的也是實實在在的好處。但他似乎沒有充分理解馬其維利的這個警告:「人失去父母,很快就會忘記;財產被奪,會永遠牢記在心」。他答應一位大臣在登基後要給他封地,但事後又因為大臣不願意服從他的下一個命令(殺死愛德華的兒子)而不打算履行承諾,導致了大臣的背逃。


莎士比亞創造了理查這個角色,他在劇中自稱是道德劇中邪惡的化身。但莎士比亞是不寫道德劇的,因此這齣道德劇的真正作者是馬其維利,或是說,莎士比亞創造了一位道德劇作者馬其維利,再讓這位創造出來的作者去創造理查這個角色。但馬其維利所創造的角色並不是邪惡,而是「王」。


4 純粹的王

理查的心裡有「王」,但這個王沒有功能、沒有義務、沒有權利,也沒有享受。他的一生奉獻給兩件事:獲得王位、保有王位,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討伐他的軍隊到了,他戴上王冠、騎馬上場與敵軍作戰。在戰場上他英勇無比,殺敵無數。但戰馬被敵軍射殺,接下來只能步行戰鬥。在這個生死關頭,他似乎感到所謂的王位並沒有以往所想像的絕對價值,似乎感到世界上有某些東西跟他的王位一樣重要,甚至比王位更重要。他在戰場上大喊了幾聲:"A horse, a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 然後死在敵軍的圍攻之下。


但這也僅僅是一種猜測,我也不覺得這會是莎士比亞的用意。理查確實需要一匹馬,但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把王位讓給人。他想要一匹馬,不是為了逃命,不是為了回到自己的宮殿,而是要繼續殺人,直到殺掉那個對他的王位造成威脅的人。在理查的心裡,「我」已經與「王」合而為一。失去王位的我也就是失去生命的我,唯有奪走我的生命,才能取走我頭上的王冠。


理查是一位純粹的王。但在莎士比亞看來,追求這個純粹的王的人,並不是歷史上的理查,而是馬其維利。但「純粹」這樣的東西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對純粹的追求其實就是一種虛無主義式的追求。就如同尼貝龍根之歌的侏儒法夫尼爾(華格納版本中的巨人法夫納),費盡心力獲得了一個指環與一筆寶藏,但他完全無法讓寶藏發揮任何功能,只能把寶藏放到一個山洞,然後自己變做一條怪龍去洞口守護,將自己困死一生。劇中那位倫敦塔(囚禁王公貴族的地方)的管理員所說的一段話,或許可以給這部作品做一個註解:

王侯值得炫耀的不過是他們的銜稱,以內心勞苦換取表面的光榮;為了不可捉摸的想像中的樂趣,時常感受無窮盡的心煩意亂。在他們的銜稱與卑賤的名姓之間,除了一點虛名之外並無分別可言(梁實秋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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