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奧塞羅(Othello,書名)講的是威尼斯將軍奧泰羅(Othello,人名)出於嫉妒,殺死了自己的妻子黛黛萌(Desdemona)。嫉妒是一棵樹,如同怨憎、仇恨、友愛、關懷,種子在每個人的心裡,但如果沒有適當的土壤,是無法成長茁壯的。家庭、學校、政府所提供的,就是這些人類品性的土壤。一旦我們把莎士比亞看作政治哲學的大師,會發現奧泰羅的嫉妒不過是天下男人或女人都會犯的錯誤,而提供土壤的伊阿古(Iago)才是這部作品的第一主角。
伊阿古是惡人,惡人做的是壞事。做壞事沒那麼容易,如果不滿足於小打小鬧,就必須拉幫結黨。結夥做壞的情形有很多種,有的是長期組織(A),有的是臨時編組(B);有的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1),有的則不知道自己為惡人所用(2)。於是我們可以得到四種組合。A1:有共同目標的固定組織,例如黑幫或政黨;A2:組織裡面有幾個壞蛋,其他則是老老實實的人。例如公司行號裡面的小職員不知道老闆賺的是黑心錢,或是一些嘍囉打著組織的旗號欺男霸女,冒充法官檢察官進行詐騙的人也可以放進這一類;A3:電影上常看到的,為了竊取世界最大的鑽石而聯合幾位高手共同作案;A4:伊阿古與他身邊的人。
金庸的天龍八部有四大惡人,古龍的絕代雙驕有十大惡人。莎士比亞的劇作中,也有幾個惡人,他自己沒說是誰,熱心的讀者倒是為他列出了不同名單。無論是哪一份名單,伊阿古都是名列前茅。然而這個角色的創造,並不是根據前一段的團夥邏輯,而是希臘悲劇與希臘哲學。
希臘悲劇的主角多半是英雄。英雄是一個憑藉個人之力向宇宙諸神挑戰的人,他們不安分於天神在神與人之間畫下的界線(如同中國傳說中不安分於人獸界線的妖),追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從而得罪於神(所謂的hubris)。莎士比亞筆下並沒有這種半人半神的人物,他描繪的英雄是柯里奧蘭與凱撒,但他們面對的並不是同一個宇宙中的神界力量,而是同一的政治世界中的大眾力量。
莎士比亞還描繪了另一種人物,他們也想跨越一道道為他們畫下的界線。但他們不像希臘或羅馬英雄那樣具有非凡的出身或超人的本領,挑戰的不是天神或命運,自己也並不位高權重。如同羅馬英雄,他們面對的是自己生活其中的政治世界,而儘管他們與英雄有同樣的夢想,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們要獲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不具備相應的能力,也無法獲得他人的協助。但他們也不願意放棄夢想,所以該怎麼做?就希臘哲學而言。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蘇格拉底講述了愛欲這位神祇的故事:困乏(Penia)基於對子女的愛,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樣永遠如此,但她也無法讓孩子變得富足,因為如果那樣,就不是她的孩子了。她想到一個方法,趁著計謀(Poros)酒醉的時候和他上床,生下了愛欲(Eros)。於是愛欲就身兼父母的雙重本性:生而困乏,卻隨時能夠憑藉計謀尋得出路,只是永遠沒有富足的一天。
在悲劇與哲學的雙重作用下,莎士比亞塑造了一種新的人物,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哲人。他們的夢想得不到他人的認可,只能暗地裡靠計謀完成。在一般人的眼裡,這種人的名字叫:惡人。
計謀並不是純粹的智慧,並不是一種認識世界的能力,而是改變世界的能力。生活無缺的人是不需要這種智力的,古龍筆下的花無缺生長於人間仙境,在聰明智慧方面並不輸給任何人,但在計謀的發展上就注定比不上從小就被遺棄的雙生兄弟江小魚。
愛欲神、伊阿古與江小魚都是使謀用計的高手,他們的不同在於,愛欲的推動力是匱乏,是自身的缺陷,因此他所追求的是完好,是美。更重要的是,愛欲會在生命的發展中將美的層次逐漸提升,由美麗的少女一直到美好的理念。江小魚一開始是為了活命而不得不使用詭計,但到了後來他也經常為了救人而想方設法,以計謀助人救人的還有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或是讓壞人掉入陷阱的包拯。諸葛亮當然也讓不少人失去性命,讓不少樹木付之一炬,但從民間文化的角度來看,計謀在這些人身上都帶有正面的意義。
伊阿古的不同點在於,他的人生有所追求,但他並不困乏,追求的也不是美,並不為生活所迫,也不打算幫助他人。推動他使用計謀的心意,純然是對權位的欲求,想要的比需要的多。他是奧泰羅的旗官,但一心想要當上副將,甚至不放棄對將軍職位的覬覦。
故事的一開始就是伊阿古的牢騷:奧泰羅新任命一名副將,但不是他,而是來自翡冷翠的外地人卡西歐(Cassio)。伊阿古生氣並不僅僅是因為想要的得不到,因為在這件事上他走了不少關係,花了不少錢財。他的憤怒還夾雜著一種公正感,這種公正感將自己的貪欲給予了正當性,也讓他將自己的惡行理解為必要之惡 。他認為卡西歐比不上自己,沒有資格擔起副將的職責,因為他從來沒有在戰場上帶過兵,僅僅憑著會講兵法就坐上那個位置。伊阿古看不起理論知識,認為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其實就是智慧與智謀的最大區別。
既然有這種自信,他決定不再花錢請人關說,而親自上場解決問題:讓卡西歐下台,由自己取而代之。能夠決定這件事的只有奧泰羅,計畫也就必須圍繞著此人展開。但用計不能直接,要先佈線,再收網。他要先讓奧泰羅主動發現卡西歐的不適任,再進一步下手除去這塊絆腳石。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成功的第一步是要認識對手的弱點,並且大肆利用。卡西歐的酒量不好,喝了酒就會鬧事。能讓他在戰場上喝酒當然是最好不過,但等待戰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副將也不可能傻到在兩軍對峙的時候飲酒。要讓他酒後鬧事,只能趁戰事結束,大家都心情放鬆的時候。伊阿古知道自己必須細心等待,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時機。
機會來了。土耳其人派出艦隊攻打當時屬於威尼斯的賽普勒斯,威尼斯大公派奧泰羅渡海防禦,他就帶著卡西歐與伊阿古同行。船才剛到,就傳來土耳其艦隊遇上海難而全軍覆沒的消息。這樣的機會是不可以放過的。當天晚上,伊阿古就跟卡西歐說現在天下太平,理應與民同樂,慫恿他喝了幾杯酒,讓他神智盡失。喝酒僅僅是預備工作,讓他鬧事才是進一步的目的。這引線當然不能由自己親自點上,而必須找一個人去挑釁卡西歐。要找誰呢?
伊阿古早在威尼斯就選好了打手,並且把他帶到了賽普勒斯。這人叫羅德利(Roderigo),是個富家子也是敗家子。其他打手都是收錢辦事,唯有他不但辦事,還要付錢給伊阿古。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一直以為伊阿古在為他辦事。辦的是什麼事?就是一件天下男人都會犯的另一件錯事:在女人身上花錢。
威尼斯有美人黛黛萌(Desdemona,按照一般的說法,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不幸,也就是eudaimonia的相反詞),父親是德高望重的參議員。羅德利向他求婚遭到了拒絕,但不因此而放棄。伊阿古的妻子艾米莉(Emilia)恰好是黛黛萌的侍女,他告訴羅德利,女人都喜愛金銀珠寶,只要拿錢給他去買些首飾,讓他透過艾米莉轉交給黛黛萌,就不愁不能一親美人芳澤。羅德利信了,給了他一筆又一筆的金銀,沒想到這些錢全給伊阿古自己吞了。美女後來嫁給了奧泰羅,羅德利知道了萬念俱灰,想要投海。
在台灣常常看到這樣的話:你可以的、要相信自己、沒有教不會的學生。這些話給不少人帶來了生活上的動力,而以這類話語誨人不倦的大師,正是伊阿古。奧泰羅與黛黛萌成親後,立刻被威尼斯大公派去賽普勒斯駐防,黛黛萌也跟著去了。伊阿古他勸阻了羅德利的自殺念頭,告訴他說,這一對新婚夫妻,女的美而白,男的老又黑,沒過多久時間女的就會後悔。現在沒有了女子父親的阻礙,成功何愁不成?他只要備好錢財,等待機會,好日子就會到來。
伊阿古可不是不懂哲學,在勸說羅德利的時候,他講出了一番大道理:我們的身體是花園,我們的意志是園丁,花園裡有什麼沒有什麼,完全是由自己的意志來決定。另一方面,我們的色欲是盲目而衝動的,如果沒有理智來平衡,就會讓我們走向毀滅的道路。也就是說,伊阿古把羅德利的色欲提高了另一個層次:「我要這個女人」是低級的色欲;「我要想辦法弄到這個女人」是理智,可以讓自己冷靜下來,避免因為衝動而誤了大事;「我一定要弄到這個女人」是意志,絕不放棄目標,讓自己堅持下去。伊阿古不斷向羅德利強調意志與理智的重要,但羅德利真有可能憑藉自己的理智做主?美籍軍官說你有一種靈性美,投資高手說你做了最聰明的選擇,政客組團說你是國家的主人,這些都是伊阿古式的說話術。
人常說計畫趕不上變化。一個善用計謀的人,必須反過來讓計畫走在變化之前。伊阿古一開始不在害人,而在當官,他做的固然是惡事,但也不太嚴重。他把羅德利給他用來討好美女的錢財拿去賄賂高官,在行為上是騙錢,在結果上看卻不是。因為就算買了珠寶給黛黛萌,羅德利也不可能與她成親。卡西歐當上副將,使伊阿古先前的賄賂全打了水漂,他必須立刻找出辦法去適應新的變局。
新的策略有兩個目標人:一個是要除去的卡西歐,讓自己能當上副將;一個是要陷害的奧泰羅,去報復自己未受重用的怨恨。他手上有兩個工具人:一個為他出錢出力的羅德利,一個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妻子艾米莉。伊阿古默默繪製了一張心智圖,發現在這兩個目標人與兩個工具人之間,有一個交會點,就是奧泰羅的妻子、艾米莉的主人、卡西歐的好友:黛黛萌。
剛才說了。一行人到了賽普勒斯,聽到土耳其艦隊全數沉默的消息。歡慶之餘,卡西歐喝了酒,開始神智不清。現在是羅德利上場的時候了。他與卡西歐之間沒有任何嫌隙,之所以會成為任人擺佈的棋子,是因為伊阿古和他說,黛黛萌在背地裡與卡西歐偷情。為了除去情敵,羅德利哥提著劍去找卡西歐算帳。在打鬥中,卡西歐傷了前來制止的賽普勒斯總督蒙大諾(Montano),這使得奧泰羅極為憤怒,當場撤除了他的副將職位。
如果奧泰羅在撤下卡西歐之後就任命伊阿古為副將,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了。奧泰羅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他不是傻瓜,不會因為一件事就把一個人蓋棺。伊阿古也知道讓卡西歐的下台是為了平息總督的憤怒,過一陣子就能讓他官復原職,因此他的工作並沒有結束。但這也不是白費工夫。喝酒鬧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所傳達的訊息:這個看起來謙恭有禮的青年,背後隱藏了不為人知的一面。
伊阿古告訴卡西歐,他先把奧泰羅帶開,讓他有機會與黛黛萌獨處求情。但又趁卡西歐與黛黛萌說話的時候,把奧泰羅引了回來。奧泰羅看到兩人獨處,這並不是什麼嚴重事,因為他們原本就認識,並且從未顯現出曖昧的樣子。而現在,如果奧泰羅知道卡西歐是來向他妻子求情,也大不了訓他幾句就沒事。然而「看」從來就不是一件單純的事,看總是配合著人類的語言而共同運作的。當我們說「看到什麼」的時候,重點從來不是眼睛所接收的形與色,而是那個被人說出的「什麼」。換句話說,觀看並不是觀看者的自主行動,而是觀看者受到特定人或特定語言所引導的行動。
在當完羅德利的導師後,伊阿古現在要做的是奧泰羅的導師。他要教的僅僅是一件事:看。伊阿古遠遠看到了卡西歐與黛黛萌,隨口說出「我不喜歡這樣」。奧泰羅也看到了這兩個人,但他看不到所謂的「這樣」事怎麼回事。奧泰羅說他好像看到跟他妻子講話的人是卡西歐,伊阿古卻說:「怎麼可能是他?他怎麼可能一看到你來,就鬼鬼祟祟躲開?」。伊阿古的這兩句話,一句是反射式地說出口,另一句是經過反思的結果。奧泰羅是聰明人,而聰明人都知道,最接近真理的話語,是完全不假思索時說出來的。如果世界上有什麼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除的東西,那就是懷疑了。一旦開始懷疑,就很難有終止的一天。懷疑的基礎是我們的理性,我們愈是動腦,就愈有可能懷疑。完全不懷疑的人就像是劇中的羅德利,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懷疑通常有兩種情形:別人說有但我認為沒有;別人說沒有但我認為有。第一種情形看起來比較容易解除,因為對方可以提出證據來證明有。第二種情形就困難了,因為對方說沒有而我們說有,我們要對方拿出「不存在證明」,但這怎麼可能?很多人說世界上沒有鬼魂神靈,但真的有人能證明這些不存在?
奧泰羅原本沒有想過卡西歐是不是與妻子有染,這並不表示相信他。因為相信的基礎是思想,而如果想都沒有想過,也就根本沒有相信可言。但現在不一樣了,在看到卡西歐喝酒鬧事後,他開始覺得「這個人有我看不到的另一面」。而當伊阿古說「我不喜歡這樣」、「他一看到你就鬼鬼祟祟溜走」的時候,就讓奧泰羅為卡西歐增添了另一個另一面:偷情。
伊阿古接下來要做的,是讓奧泰羅對伊阿古給予以更多的信任。但首先,他不能讓奧泰羅認為卡西歐的下台與他有關,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結果,是為了另一個目的所做的準備,因此他必須在奧泰羅面前假意為卡西歐求情,認為因為這點小事就撤除他的副將職位有點嚴重。另一方面,他要勸卡西歐最近不要出現在奧泰羅眼前,以免惹他生氣。如果要找人求情,就要去問他的妻子黛黛萌。卡西歐傻呼呼地信了,因為伊阿古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他比自己認識奧泰羅更久,也更了解奧泰羅。而他要找黛黛萌說話也不是難事,因為他們早就認識,並且他一直在奧泰羅與黛黛萌之間傳遞情書。
伊阿古並沒有說卡西歐與黛黛萌偷情,他說的話僅僅引導奧泰羅去做這樣的推論。這就是謊言與謊言的不同:一種直接說出要你相信的事情;另一種是僅僅說出部分的前提,讓你自己去補充其他的前提,並自行推論。說謊的目的是讓人信,在說的多少與信的深淺之間,並沒有正向的比例。說得多可以讓別人信,但這樣的信並不是穩固的。因為說得愈多,就愈容易出現與觀察不符的情形或是邏輯上的漏洞。說謊有如建橋,豎下幾個橋墩,讓對方自行鋪上介於之間的橋面。而如同橋墩永遠比橋面堅固,即使橋面被洪水沖走,也是對方自己找錯了證據或推理出了問題,而完全不影響原本的橋墩。
要使謊言無法或至少很難被證明為錯,說出來的話就最好帶有主觀評價的字眼,或是無法再現的事件,或是一句話裡面隱藏了另一句話。「我不喜歡他那樣」「哪樣?」「不知道怎麼說,但就是讓人不舒服」(後兩句不是書上的)。另一個重點是說話的態度,一開始說得太流利,可能會讓對方認為你另有所圖,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詞。吞吞吐吐的態度反而能夠讓人想要挖掘其中的真相,或填補其間的空隙。伊阿古在這裡用了一種方式,就是簡短的、重複的、驚訝的反問:
「他們在你們婚前就認識了嗎?」
「是的。」
「真的?」
「怎麼,他不誠實嗎?」
「誠實?」
「你怎麼想?」
「怎麼想?」
誰如果能對這樣的回話方式無動於衷,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受騙上當。
奧泰羅對黛黛萌起了懷疑,如同他對卡西歐的懷疑那般,是因為認為自己看到了對方的另一面。黛黛萌與奧泰羅私通結婚,父親毫不知情。因此當他知道的時候,就以詛咒的語氣說:「今天她欺騙父親,明天就欺騙丈夫」。而當奧泰羅開始懷疑的時候,伊阿古把這句話又說了一次,就等於把冰凍在奧泰羅心裡的病毒重新啟動。先前黛黛萌為了愛情而放棄家庭時,奧泰羅對這句話不以為意,但現在結了婚,奧泰羅的角色從愛情轉成了家庭,就成了女子接下來要欺騙的對象了。那麼新的愛情角色由誰來扮演?用不著伊阿古說,他只需要給個邏輯三段論的大前提:所有的威尼斯女子都擅於偷情。接下來的小前提與結論,就是奧泰羅自己的工作了。
伊阿古的工作到這裡可以說是完成了,接下來的情節,例如他和奧泰羅說卡西歐做了什麼春夢,或是說在卡西歐的房內撿到奧泰羅送給黛黛萌的手帕,這些都不是重點。因為這些只有在伊阿古預備好懷疑的土壤時,才能讓他的嫉妒爆發出來。奧泰羅把這些事情當作自己妻子偷情的證據,他不是羅德利那樣的笨蛋,也不是卡西歐那樣的老實人,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在心神錯亂的時候忘記了這件事:證據不會自己說話,證據只有當我們要它說話的時候才說話。並且也只說我們準備好要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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