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是一種不為許多人重視的寫作方式。這個字(allegoria)原本的意思是「說別的東西」,換句話說,表面上說的是甲,實際上說的是乙。乙是什麼,甲和乙的關聯又是什麼,就成了讀者所要探討的事項。要做這樣探討並不容易,因為讀者往往各說各話,誰也不知道作者要說的到底是誰。向作者求證是沒有用的,因為如果他想說自己講的是誰,也早就講了,沒必要花這番工夫。而一旦作者過世,我們就更沒有辦法知道說的是誰,而過一陣子也就會為人所遺忘。因此要成為一個好的寓言,甲還是最重要的,換句話說,需要有獨立的文學價值。這在內容方面指的是,不能太著重文句影射的時代性,還要把重點放在這種影射的普遍性。 以前中學課本有亡鈇意鄰的故事,齊人驕其妻妾的故事,都是具有普遍性的。而寓言的教育意義,就在於讓我們能夠在面對紛亂的社會現狀時,能夠透過寓言的對照去分析釐清。
波蘭斯基的「幽靈寫手」(The Ghost Writer,特意不使用Ghostwriter這種一個字的拼法)就是一部政治寓言:你是一個以寫作,不,以代人寫作為生的人,有一天來了一筆生意:在一個月內改寫一份五六百頁的底稿,內容是一個人的回憶錄。這份工作必須在美國進行,對你這個倫敦人來說,其實並不誘人。工作地點是在東岸一個要搭渡輪才能到的小島(Martha's Vineyard)。小島雖說是有錢人的度假勝地,但那時是冬天,島上什麼活動也不會有。你要問了:這份底稿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寫底稿的人不繼續完成?原來就在幾天前,前一個寫手被發現葬身於渡輪附近的海灘。驗屍結果發現,他在死前喝了很多酒,於是警方推測,這不是失足墜海,就是跳海自殺。為什麼要自殺,可能是因為這份工作的壓力太大。不僅必須在短時間內完成,他要寫的還是是英國前首相的回憶錄(以下將「前」字省略)。首相在卸任後,立即面臨一連串的外交醜聞攻擊。你去了出版社面談,獲得他們的認可,同意你接下這份工作。這時前首相的律師給了你一疊厚厚的稿子,說是另一個客戶委託的資料,看你有沒有興趣接著寫。你帶著這份稿子走出大樓,攔了計程車回到住所。才剛下計程車,一輛摩托車就衝了過來,幾拳把你揍倒在地,搶走你身上的稿子揚長而去。
你並不熱衷政治,這份工作的內容對你來說沒什麼吸引力。再加上工作地點、時間壓力、人身安全的威脅,以及與首相合作期間會面臨的各種麻煩,這些因素都讓你想說不。但你為什麼要做?很簡單,這份工作的酬勞是25萬美元,外加一切的報銷費用,誰能不做?
你到了美國,白天到首相居住的別墅(出版社提供)工作,晚上則回到附近的旅館(出版社買單)休息。工作受到嚴格的管控:你不能將底稿攜出書房,也不能使用底稿的電子檔案,只能將改寫內容重新輸入。為什麼?不是因為商業機密,而是基於「安全考量」。首相捲入的外交醜聞是,他派遣英國的特種部隊,逮捕了四名具有英國公民身分的基地(蓋達)成員,並交給美國的中情局。整個過程是非法的,其中還涉及刑求與虐待。在媒體揭露後,幾年前被首相開除的外交部長也出來進一步爆料,而國際法庭也因此介入,要調查首相是否犯下戰爭罪行。所幸首相目前待在美國,一個不承認國際法庭的國家,因此他不用接受配合調查。一群美國人以及一些英國人來到小島,說首相是騙子。而你所住的旅館也湧進一堆記者,打算在這裡進行追蹤報導。首相辦公室擔心他的工作內容會外洩,就要你立刻離開旅館,改到別墅繼續工作。
你住進前寫手的房間。由於沒有人在他死後打掃清理,只好自己動手收拾。無意中你發現前寫手藏在衣櫃中的一份資料,裡面有一個電話號碼與一個人名,以及首相的入黨資料,但日期比之前首相說的早了幾年。這是誰的號碼?你想打去問問,可能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下他的學生時代,當作回憶錄的素材。沒想到這竟然是前外相的號碼,只好立刻掛斷。但這些東西實在令人困惑,於是你決定騎腳踏車外出轉轉。能往哪呢?就去前寫手的屍體被發現的沙灘上看看吧!路上下起大雨,你到一個當地人的屋子,想要避一避。住在那裏的老人聽出你的英國口音,就問你和首相有沒有關係,還說到兩件事:一、屍體不可能從渡輪的航線上漂流到附近的海岸,二、附近一個居民在發現屍體的前一天晚上,看到沙灘上有手電筒的燈光。你想要找這個人問個清楚,老人卻要你打消念頭,因為看到燈光的那個人後來在家中摔下樓梯,一直昏迷不醒。你離開他的住處,騎到海灘,首相夫人急著找你回去,說是暴風雨即將到來。晚餐時,你和夫人聊到今天發現的一些事,並認為前寫手的死因不單純。夫人聽了有點擔心,在你入睡後進到你的房間,說前寫手死前的那一天,與首相發生激烈的爭吵,之後兩人就沒有再講過話。但首相不願意告訴她爭吵的內容。現在她知道了你告訴她的那些事後,就想要再一次問先生。首相那天並不在家,因為面對嚴峻的現狀,他必須到華府立即尋求外援。夫人對你說,首相的秘書不讓她接電話,這讓她感到鬱悶並且憤怒,他說,首相和他的秘書有不正常的關係。那天晚上,夫人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你們發生了一夜情。
你是個聰明人,但由於平常對政治不感興趣,因此不知道要怎麼去處理眼前的混亂,也無法在此時去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你想到的是,自己是個專業的寫手,必須與委託人保持距離,以免妨礙寫作的客觀。於是你不顧他們的規定,將底稿放進行李箱,打算開車回到旅館繼續工作。車庫裡有一輛車,是為你準備的,也是為前寫手準備的。在往旅館的路上,車上的導航一直說方向錯誤,硬要你另一個方向開。你投降了,或許是因為好奇,就跟著指示的方向開到了波士頓郊區一個相當隱密的住所。你看了信箱,收件者的姓名竟然就是前寫手留在秘密資料中的那個,這是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你按了電鈴,跟教授聊了一下,他說他到英國做研究的時候認識了學生時代的首相,僅止於此。你問教授有沒有見過前寫手,他說沒有。你覺得可疑,因為你之所以會到這裡,就是前寫手給你引的路。更重要的是,當你進入教授家門的時候,教授夫人正在電話機中說:「他在這,一個人來的」。她在跟誰說話?她說的是不是你?
你開始警覺。一離開教授家,發現後面有一輛車,馬上意識到這是跟蹤。你躲了起來,想要在最後一班渡輪出發的最後一刻駛上,以擺脫跟蹤者。但沒有用。跟蹤你的那輛車在最後一秒上了渡輪,車裡的兩個人一下車就走向你的車。難道前寫手的所謂「不慎墜海」就是這麼回事?這事件當然不能重演。你把行李(裡面有那份稿件)提下車,在船離岸的那一剎那跳船逃生。
這兩個跟蹤者必然是要來害你的,並且他們無疑與教授有關。不僅如此,前寫手的死看來也與教授有關。但為什麼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要殺害英國首相回憶錄的寫手?他會不會有另一個身分?直覺告訴你,教授跟首相是一夥的,因此你最好跟首相的敵人聯絡,以求得暫時的庇護。手邊的現成人選就是前外相。你把抄有前外相電話的紙找了出來,打了過去。他要你在旅館待著,等會過來與你見面。在旅館等待的時候,你發揮自己的搜索長才,上網查了教授的各項背景,發現他在到英國之前,就已經加入美國的中央情報局。你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前外相,他恍然大悟,說這就是首相為什麼會從一個對政治一無興趣的年輕人,忽然投入政治,並且一路官運亨通。這一切必然是CIA在後面撐腰。你猶在半信半疑之時,他還問了你一個問題無法迴避不想的問題:首相在位的那10年,所做的事哪一件不符合美國的利益?伊拉克、中東政策、星戰計畫、購買核彈、引渡所謂的恐怖份子、開除美國不喜歡的部長。你答不出來,因為你雖然都知道這些事,但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外相跟你要了前寫手的初稿,說前寫手打電話告訴他,有關首相的祕密就在那些底稿的開頭(the beginning),但不能在電話中說清楚。兩人打算好好看一下書的開頭,但來不及,因為首相來了電話,說要用私人飛機接他回島。
首相之所以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首相夫人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你不在島上。而夫人之所以知道,則是因為她稍早打了電話給你,說警察通知她在渡輪有他們的車,但沒有人。夫人說很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你有點感動,但不太敢跟首相一道走。坐在你對面的前外相要你答應和他們回去,並且當面質問首相與CIA的關係,同時錄音存證。你不想這麼做,因為惹的麻煩已經夠大了,你只想趕緊寫完東西全身而退。但事不由人,前外相把你們的對話錄了下來,告訴你說,如果你不錄音,就等著上國際法庭作證人吧!你無奈上了飛機,問首相他和哈佛教授以及CIA的關係。回答是他與教授不熟,跟CIA更是沒有任何關係。機場到了,首相跟你說,之後還得好好談談這件事。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名殺手出現,狙擊了首相。
首相死了,屍體運回英國。他現成了國家英雄,也沒有人再去問他的罪行是否成立。首相的回憶錄出版了。出版社並沒有邀請你到場參與,倒是首相的秘書邀請了你。你想到之前在一起工作時,她總是把初稿當作極度機密,就把底稿包裝成一份禮物,說她可能會想留作紀念。秘書說,什麼機密不機密的,並不是他們的意思,而是美國人的要求,因為他們認為裡面的內容可能會危及國家安全。而她聽說,秘密就藏在底稿的開頭(the beginnings,複數) 。當你還在想beginning與beginnings有什麼不一樣時,赫然在現場看到那名哈佛教授。他不是說自己跟首相不熟?為什麼要大老遠從美國來到倫敦?你問了秘書這個問題,她一副理所然的神情說,哈佛教授是首相夫人在哈佛就學時的導師。你腦袋一下子炸了,把底稿拿到一個沒人的影印間,重新檢查底稿。你忽然發現,所謂的beginngings其實是要把底稿每章的第一個字連接起來,成為這個句子:朗(首相的名字)的妻子露絲是哈佛大學教授埃米特所聘僱的CIA特務。一切都得到解釋。前寫手為什麼死亡,發現海灘上有亮光的女人為什麼會墜梯,以及為什麼有人會在教授門口等你出來。你還想到為什麼前寫手不敢在電話中說出自己的發現,而要用藏頭詩的方式處理,以及美國政府為什麼會認為首相回憶錄會危及他們的國家安全。你也了解為什麼前外相會懷疑首相是CIA的魁儡,但他一直強調自己是憑良心做事,況且看起來不像說謊。事實上他的政治生涯是因為他太太而開始的,而多年以來什麼事都要問太太的意見,並且言聽計從,因此等於是間接受制於CIA。片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當首相夫人看到首相在電視上接受採訪而露出笑容的時候,對螢幕說:「不要咧嘴」(Don't grin)。但你的腦海又冒出一個念頭:你想到當你對前寫手的死因存疑後,首相夫人這個迷人的女人到你房間,主動要了一夜情。這可能是除了那25萬美元外,唯一讓你得意的事。首相有的女人你也有,首相不知道的祕密你知道,這難道不該得意?
你畢竟幼稚了點,以為那個與你發生一夜情的CIA特務不過是個女人。於是你寫下自己的發現,找人傳給正在台上發表演說的露絲。露絲看到嚇了一跳,環顧四週,發現你在現場,像個孩子似的對她舉杯,挑釁地微微一笑。你過癮了,現在想到要立刻離開現場。沒有想到的是,她立刻下來與教授商議。你才走出大樓,一輛原本停在路邊的車就忽然發動,朝你疾駛過來。你這個幽靈寫手(ghostwriter)成了地地道道的幽靈(ghost)。對所有人來說,這是一場意外,因為你沒有走在人行道上,而是在車道上行走。對CIA來說,你的死是因為你觸及到他們的國家安全。但或許只有你自己知道,這一切都跟你的性格脫離不了關係。套一句你對首相夫人所說的話:It was doo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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