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6日 星期四

伍迪艾倫,賽末點(Match Point)

伍迪艾倫拍過三部很嚴肅的電影:1989年的Crime and Misdemeanors2005年的Match Point2015年的Irrational Man。這三部電影都以謀殺為主題,但重點並不在於謀殺的手法,也不在於破案的過程,或是謀殺者是否受到懲罰,而在於謀殺者自己對於事件所抱持的態度。Crime and Misdemeanors的眼科醫師認為,他只是想找人解決問題,而不想殺害任何人;Match Point的上進青年則認為,面對一個想要毀滅自己的人,除了殺人沒有其他辦法;Irrational Man的哲學教授則認為自己除去了一個社會上的敗類,就算不為國家法律所允許,但如果站在更高層次的法律或道德來看,這樣做就是正確的。

  1. 運氣
    古龍小說有過這麼一句話:「有人天生勇敢,有人天生機敏,但都不如天生好運。」賽末點的一開始就是The man who said "I'd rather be lucky than good", saw deeply into life. 這兩句話道出了多少人生真義,我們不知道,可以確定的是,就算這是真理,也沒有父母師長會用這些話去教育自己的子女學生。因為運氣不是我們能掌握的,運氣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道;來的是好運壞運,也不知道;好壞運有多大多小、持續多久,更不知道。於是愈有本事的人,就愈不會靠運氣。在生活中,有本事的人投資炒股,沒本事的才去買刮刮樂;在賭場上,有本事的上牌桌,沒本事的只能去拉角子機。
    賽末點是比賽的最後一球也就是「決勝」球,但影片一開始所拍的卻是觸網球也就是「運氣」球。運氣與決勝並不是同一回事,運氣球可以出現在任何時候,但決勝球只有在最後才會出現。在電影中我們看到不少由運氣或偶然所造成的發展,但這些究竟是導演想要說的,或僅僅是一種假象,就是更進一步的問題了。


  2. Chris
    是來自愛爾蘭的網球教練。原本是職業選手,但放棄了自己的運動生涯而投身教練工作。之所以不願意繼續,是因為不喜歡種子選手這種制度,讓某些人可以不用參加預賽就直接進入複賽。他不像一般人,想要投入更多的時間訓練,多打幾場比賽讓自己也成為種子球員。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天份不亞於任何人,因此不應該按照一般人的方式一步步慢慢走。他原本就不是個熱愛運動的人,打網球最主要還是為了能夠名利雙收。因此當發現有一種比打網球更輕鬆或許也更有效的方式,也就是透過教授網球而結識名流時,就毫不遲疑更換跑道。他來到倫敦,進入一個非富即貴的網球會員俱樂部擔任教練。
    對倫敦人來說,愛爾蘭(整個國家的人口還不及倫敦的一半)就是個鄉下地方。來自這裡的人想要在倫敦出人頭地可不容易。Chris知道,光靠打網球絕對是不夠的,還必須充實自己的文化。於是他開始讀文學、聽歌劇、看藝術,並且在與豪門家族接觸的時候不忘展現自己的內涵。導演用了幾秒鐘的鏡頭告訴我們他的速成法:他躺在床上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然後闔上小說,拿起劍橋出版的罪與罰閱讀指南。換句話說,他並不想從文學作品中獲得什麼體會,而是想要以最快捷的方式,從這些名著中獲得一些晉身上流的工具。

  3. Hewett
    皇天不負苦心人,Chris在俱樂部遇到了一名豪門子弟Tom HewettTom是個直率而沒有心機,對人也沒有任何防備的年輕人。兩人第一天就聊了起來,Tom問他要不要搭便車,Chris卻說他想要去買幾張唱片,尤其是歌劇的。Tom很高興自己的網球教練也喜歡歌劇,就邀他一起去歌劇院,因為他父親在歌劇院預訂了包廂,並且有一個空位。

    Chris去了,遇到Tom的父母與他的姊姊ChloeChloe對他一見鍾情,Hewett一家都對Chris也都有好感,因為在看了歌劇的第二天,他就訂了花送到他們家表示感謝。之後TomChris到父親的鄉間城堡作客,Chris在那兒教Chloe網球,然後兩人就聊了起來。他說自己非常高興來到倫敦,因為這裡有看不完的博物館、聽不完的音樂會。Chloe便說自己可以帶他到倫敦四處走走,他當然答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由他付錢。

    這裡顯示的是Chris對富貴人家的心理掌握。他知道他們不在乎錢,但很在意別人看上他們的錢。因此不論參與任何活動,Chris都堅持要自己付錢。如果不行,就買禮物回贈。當你跟一個有錢人出門,堅持要付自己的那一份,甚至要幫對方付帳的時候,有錢人當然會覺得好笑,認為你不自量力。但你可不能因為這樣就不繼續堅持,因為在一個比你有錢得多的人面前堅持付錢時,會呈現出一個憨直的神情,這會引起有錢人的好感,並且降低他們的防備。

  4. Nola
    Chris
    Tom父親的別墅閒逛,看到桌球室裡有個火辣女子,剛擊敗一個對手,在那兒洋洋得意。她問Chris敢不敢跟她打球,他過去了,一球就把女子殺得傻瞪眼。這下子換Chris得意了,他走向她,拿了她手上的球拍,一邊說怎麼擊球,一邊摟住她的腰,往她身上靠去。
    女子名叫NolaScarlett Johansson),來自美國科羅拉多。這在倫敦人眼裡不只是鄉下,簡直就是蠻荒地區。她一個人到英國找工作,想要成為演員,卻一直無法成功。Tom對她一見鍾情(或一見發情),畢竟在上流社會裡,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出現的。Tom的母親反對他們來往,質疑她對生活的態度既不實際也不認真,至於她之前離過一次婚、墮過一次胎,這就更不用說了。但Tom被性沖昏了頭,不顧一切與她訂了婚。
    Chris
    聽出她的美國口音,語帶挑釁地問,為什麼一個美國的乒乓好手會出現在英國的上流社會。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Chris本身也是鄉下人,出現在豪門的鄉間別墅自然是有目的的, 因此他也想問另一個鄉下人來這裡的目的。Nola跟眼前的男人說他極具攻擊性(extremely agressive),他則說自己是天生有競爭性(naturally competitive)。
    如果Nola是伍迪艾倫,就該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最多只能玩玩,而不能託付終身。在Nola眼中,所謂的agressivecompetitive最多是男女之間的遊戲:男人想要征服女人,為了女人跟別的男人競爭,就像我們在動物奇觀之類的影片所能看到的那樣。但在導演看來,Chris的天性好勝可不僅是單純的飲食男女,還有背後的社會象徵。他要跟Nola競爭,因為他們都是來倫敦求發展的鄉下人,他要讓Nola看看,是他還是Nola這個美國人能夠在倫敦的上流社會混出個樣。另一點也是更重要的,他要跟自命不凡的倫敦人競爭,看誰有辦法把這個美國女人弄上手。

    這樣的安排對鄉下人並沒有任何歧視,因為這僅僅是所有階級社會的一個縮影。對所有心中有階級的人(上級下級、老鳥菜鳥、本地外地、男性女性)並且努力往上爬的人而言,內心的壓抑與不滿往往是在同階級或更低層的人身上發洩。

  5. ChloeChris
    Chloe
    Chris開始約會,在電影院中,她說很高興和他度過幾個愉快的下午。他的回答是「沒關係,多上幾堂網球課就好」,這樣的暗示方式立刻讓Chloe感到他需要錢,於是就請父親為他在公司安排一份工作。他說了幾句猶豫的話,便接受了這份工作(不能顯露自己的野心)。並且在第一天下班後送了一份禮物給她,不是名牌包,而是一套歌劇詠嘆調的CD
    Chloe
    的關心展現出她的「母性」,但這種母愛並不是無力的,而是帶有介入他人生活的力量。在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Chloe常常以母親的口吻評註Chris的行動:他在餐廳點菜都很節省,他的射擊沒有網球打得好。並且常用good boy, clever boy這樣的字詞和他說話。她讓他進入上流社會,Chris對她也是真心感謝,也是真心不願意傷害她。如果Chloe是一個長輩,一切都會進行得美好。但現在她是他的女友,而他又是天性好勝的人,怎麼可能在她身邊安分待著,用遠按照她規畫的軌道運行?
    他們結婚了。Chloe想要個孩子,卻一直無法懷孕。她帶著Chris四處看產科醫師,並且照著醫師的指示行動。但這時Chris已經搭上了Nola,滿腦子都是與她上床的情節。Chloe在早餐時跟Chris說,他們應該早上做愛(她眼中的做愛在他看來僅僅是配種),這樣受孕的機會比較高,接著就把體溫計放進自己嘴巴。Nola卻是從他身上解下領帶,從背後蒙住他的眼睛,抱著他在胸前一陣亂摸。你說能比嗎?

  6. ChrisNola

    TomNola提了分手,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看上她的外表與身材,這樣下去不會有好出路。Chris去她家找她,但她早已不知去向。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美術館和Chloe見面前,遠遠看到了他,就在館裡面東找西找,終於又見面了。
    Chris
    Tom一樣為他瘋狂,也和Tom一樣在短暫的瘋狂後回復理智。剛認識的時候,他想盡一切辦法要與她見面、聊天、上床。但現在他是大老闆的女婿,是公司的中層幹部。現在的他只會看著行事曆,每隔幾天挑個一小時的空檔去她那裏上床。這裡看到的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思想差異:Chris這樣的男人告訴自己,既然Tom可以玩Nola幾個月然後順利分手,憑什麼我就不行(別忘了他是天性好勝)。只可惜Nola並沒有這樣的理智。她告訴自己,現在這個男人和以前的不同,他不會像他們那樣對我,或至少,我不會讓他像他們那樣對我。想得很好,辦得到嗎?

  7. 理智
    她懷孕了,並且開始逼他和太太離婚,否則就要自己去說。Chris並不是完全不想這樣,但他更不想放棄眼前的一切,去過一個沒有未來的生活。Nola現在是一無所有,Chris則擁有成功人生。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她不怕,他怕。
    Chloe
    的父親給了她一筆資金,讓她實現自己的夢想:開畫廊。畫廊裡掛了一幅巨幅圖畫:一個穿著衣服的男人,看著徒具輪廓,沒有衣著也沒有臉孔的自己。彷彿跟自己說:你現在要是走了,哪怕只是一步,不但會失去現在的一切,也不會有人再去理會你。真的要這樣做?Chris站在這幅畫的前面撥電話給Nola,但立即掛斷。他沒有看也不需要看那幅圖,因為圖中的人就是他。
    他開始對Nola撒謊,說自己在跟朋友度假三個星期後,就和Chloe攤牌。Nola滿心歡喜相信了。但就在說自己還在希臘的那天,Nola在路上看到了他。她打電話給他,他謊稱自己還在國外。於是她生氣了,去他家門口堵他,對著他大吼,表示現在就要去和Chloe說。Chris怕了,事情可不能這樣下去,該是想辦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他去岳父的鄉間城堡取了獵槍,和Nola確認了她的下班時間,訂了第二天晚上音樂劇的票,約Chloe去看。第二天,他把獵槍藏在網球運動袋中,謊稱自己要在下班後聽音樂劇前打一小時的網球。然後打電話給Nola,說自己把一切都處理好了,要她準時回家,不要拖延。他在下班後到了Nola的住所,這時她還沒下班。他當然不能直接殺死她,而是先敲了隔壁獨居老婦人的門,編了個藉口進去,組了獵槍,一槍嘣了老太太,然後把現場翻亂,拿走了一些首飾,還把老太太的藥品帶走,製造成一個藥癮犯了的人入室強盜的景象。他在老太太家門口等Nola回來,在樓梯口解決了她,讓人以為她是在回家的時候恰好遇到兇手,時運不濟而命喪黃泉。

  8. 決勝點
    他走到河邊,把從老太太那邊搶來的東西丟進河裡,離開時發現身上還有她的婚戒,便隨手往河的方向擲去。沒想到手勁差了一點,戒指在護欄上彈了一下,掉落在河堤上(我很想知道這個鏡頭要NG幾次才拍成功)。
    警察循線追了過來,因為Nola有寫日記的習慣,裡面提到她跟Chris的總總。但這無法引起任何疑點,因為Nola怎麼也想不到Chris想要害她,而有錢人與Nola這樣的美豔女子有什麼婚外情,對警察來說也是稀鬆平常。偷情的人必然膽小,膽小的人不會殺人。這是警方的推理。如果沒有更強的證據,案子是不會推翻的。
    天佑Chris,警察找到一個新的證據,對他卻是有利的。他往河裡擲去結果彈回河堤上的戒指,被一個毒蟲撿走,而毒蟲正好在命案發生的幾天後,被另一個毒蟲槍殺,而在他的口袋裡,找到了那枚戒指。死無對證,要讓警察認為不是毒蟲殺的老太太與Nola,也是不可能的了。

  9. 命定
    Chris
    扔出的戒指彈落在河堤上,看起來是他的運氣。但他之所以要扔出戒指,就不是運氣或一連串的偶然所造成的了。電影的重點並不在後半部的偷情與謀殺,而在於前半部的人物刻畫。我們可以說,當ChrisNola相遇的那一刻開始,Nola的悲慘命運就已經塑成了。Hewett家裡有沒有女兒,Chris有沒有跟Chloe結婚,這些都不會影響Nola的命運。只要她跟Chris在一起,只要她不聽話、不墮胎、不乖乖離開,就必定會死在他的手上。
    Chris
    不是有野心的人,他在成功路上與人生路上都走得步步謹慎。在工作上他複製自己的岳父,在對待女人方面他則複製Tom。但他畢竟不是Tom,他結了婚,也沒有家人與家族企業為他撐腰,沒有辦法像Tom那樣甩了Nola然後重新開始,因此一旦Nola對他造成威脅,就只能採取激烈手段。畢竟Chris原本就是不顧一切逆境而奮勇上進的人(Chloe對他轉述父親的話you've pulled yourself up against all odds),而像Nola這樣憑著天賦本錢就想闖入上流社會的女人,遇上了就注定成為玩物。但Nola並沒有覺悟,反而變本加厲地注入了天真的愛情觀(跟自己的愛人生個孩子、一起生活)與莫名其妙的婚姻觀(出軌是一種罪惡,出軌會導致離婚),終究以一種非常邏輯而毫無偶然的情形下,走上死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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