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2日 星期一

柏拉圖的神話,之三,《會飲》,失去的另一半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半,要合起來才能成為整體,因此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這種成為整體的希冀和追求就叫做愛......如果我們敬神,愛神就能使我們還原到自己原來的整體,治好我們的創傷。」這段極為優美的文字,出自於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口中,這可能是在所有談論「愛」的文獻中,最常為人引述的之一。蘇格拉底並沒有當場說些什麼,但在隨後的發言中,卻嘲諷了這個說法。然而蘇格拉底與阿里斯托芬是否真的是針鋒相對?還是這原本就是阿里斯托芬的嘲諷,只不過所有人都被瞞在鼓裡,只有蘇格拉底一個人看穿?
這段文字是一個神話的結尾,出自柏拉圖的《會飲》,這本書記載的是雅典的幾個文化菁英,在詩人阿加通獲得悲劇大獎後,聚在一起飲酒聊天時所說的話。他們所談的主題是愛神(Eros),要看誰能夠對愛神做出最美好的讚詞。當阿里斯托芬發言的時候,首先就說直到目前為止,世界上的人類都還不知道愛神的威力,不知道愛神能帶給我們什麼,不知道愛神能治癒我們身上最重大的疾病。由於愛是人所發動的,因此要了解愛,首先就必須認識「人」,也就是所謂的「動力因」。要知道人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人會去愛,為什麼人會需要愛神。於是他開始他的故事:

以前的人有四隻手、四隻腳、圓身體、兩張臉、兩副生殖器官。我們可以想像兩個人肚子貼著肚子抱在一起的情形,然後再圓上一點就可以。但全人的兩張臉並不是貼在一起,而是對著外面,看著相反的方向。生殖器也是如此,由於人的生殖器官有男女二種,因此全人所擁有的兩副生殖器官,就可能有三種組合:兩個男的、兩個女的、一男一女。人的力量很大,心氣也大,想要造反,於是惹惱了宙斯。但宙斯不想毀滅他們,因為如果毀滅了人類,就不會再有動物給宙斯獻祭了。於是他想出一個方法:把人切成兩半,讓人類的體力與心氣消減;然後再把他們的臉調轉一百八十度,讓他們時時看到自己被切過的痕跡,知道自己永遠不是宙斯的對手。

阿里斯托芬接著說:「人被剖成兩半以後,這一半想念另外一半,想再合攏起來,常常互相擁抱不想放手。飯也不吃,事也不做,直到飢餓麻痺而死,因為他們不想分開。」人成了半人,力量就成了原本的一半,沒辦法再向天神挑戰。另一方面,由於他們的臉時時看到自己被切開的那一面,因此現在能做的,就是用剩下的這一半力量,去尋找被砍去的另一半,回到原本的完整世界。從男-男人砍開來的,就是兩個要去找男人的男人;從女-女人砍開來的,就是兩個要去找女人的女人;從男-女人砍開來的,就是一個要找男人的女人,或是要找女人的男人。

「我們本來是整體,這種成為整體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愛......全人類只有一條幸福之路,就是實現自己的愛,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愛人,還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如果我們能敬神,愛神將來就會使我們還原到自己原來的整體,治好我們的病痛,使我們幸福無涯。」

這其實是個淒美而浪漫的故事,二千多年來也不斷為人引用,受人讚嘆。然而在蘇格拉底的眼中,這個故事並不高明。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反駁,只是用嘲諷的語氣略微帶過。他沒有討論阿里斯托芬的故事,而是直接講了另一個故事,也是以神話的方式述說,去闡明他對愛的看法。我們之前已經談過蘇格拉底所說的神話,因此這裡就略過不談。這裡我們要談的是,蘇格拉底是真的認為阿里斯托芬說得不好,還是認為自己看穿了他的詭計;你這個故事看起來很美,但實際上是把所有人給嘲弄了一番!你的詭計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

讓我們重新看一次阿里斯托芬的神話:

現在的半人是失落的,他們念念不忘要找到另一個半人,這種念想與追求就是愛,能讓他們成功的,就是愛神。但這裡存在一個弔詭:找到另一個半人後,他們會抱在一起,回到古代的全人那種狀態。但古代的全人是沒有愛的,他們是圓的,不能抱在一起,也不需要抱在一起。他們連生孩子都是各做各的,用不著與另一個人配合。不需要愛的全人,所要的是更多的權力、財富與更高的地位,也就是推翻天神。

人本來是沒有愛的,因為他們沒有「愛的對象」。現在的人費盡心力,用所謂的「愛」要回到過去,也就是用「愛」去回到一個「無愛」的世界。但既然在這樣的世界裡,人所要的是權力地位,那麼愛就完全不是一個偉大的情操,愛神也不會是一位偉大的神,愛與愛神充其量只有一個工具的地位而已。這其實更符合我們的歷史與現狀,世界上有多少權力在手的人,還會把所謂的愛放在眼裡?

愛是一種無力的表徵,而這裡的愛又是一種對「我失去的東西」念念不忘,因此我們所愛的,追根究柢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因此所謂的愛,僅僅是一種「自戀」,是一個被砍掉一半的人所能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當他們追求愛,想要活到過去完整全人的時候,他們也忘了過去,忘了自己的眼睛是往外看的,忘了自己的力量、忘了自己的野心。兩個半人抱在一起,終究不能成為一個全人,無法回復到原來的力量,只能彼此消耗,讓彼此與世界隔絕。他們忘了自己要追求的是「沒有」的東西,是一個「別人」;而不是「失去」的東西,不是自己。可嘆的是,在我們的愛情世界中,把愛與自戀混為一談的,確實是大有人在。

與其說阿里斯托芬提出的是對愛與愛神的讚美,勿寧說這是一種對人類的嘲弄:人因為深層的無力,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再進一步把這種蒼白的自戀謳歌為高尚的愛。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為可笑?但如果宙斯砍下的不只一刀,把全人砍成了一堆的「片塊人」,我們就會看到所謂的民族主義與宗教狂熱。這種集體自戀,可能會讓一群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這並不妨礙他們把「走出去」當成相互鼓勵的話語),也可能使他們成為一群侵略者。

但阿里斯托芬對愛所做的闡述並不是錯的,而是帶有高度的洞見。我們要注意的,僅僅是不要把他所說的當作是人生的唯一可能。之後蘇格拉底的神話,或許就是針對阿里斯托芬所做的。他並沒有批評這個全人半人的神話,但他所說的卻在各個方面與阿里斯托芬的神話針鋒相對。他們二人所說的愛,都是人生的一種追求,一種最重要的,可以讓我們忘記其他一切的追求。但阿里斯托芬的愛是無力的、對內的、工具的、會終止的;蘇格拉底的愛則是有力的、對外的、目的的、無止境的。之所以有這樣的區別,就在於兩者對「愛的對象」的設想有所不同:前者所追求的是失去的自己,後者所追求的則是永恆的美。用先前的話來說,阿里斯托芬只看世界的「動力因」,而不去看世界的「目的因」,他甚至也不覺的世界上有所謂的目的存在。

就理智層面的造詣而言,阿里斯托芬與蘇格拉底其實是不相上下。兩者的差別在於,阿里斯托芬是喜劇的天才,用嘻笑怒罵的態度去看待世界,世間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浮光掠影,而他的心裡也沒有真正的關切。我們可以理解的是,在一個沒有「目的」的世界裡,確實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的終極關切。蘇格拉底的不同,就在於他活在一個有目的的世界裡,從而也有這樣的關切。在他之後所說的神話中,塑造狄歐蒂瑪這一位女先知,藉由她的口講述了有關愛的神話。迪歐蒂瑪是一位女先知,而不是一名謬思;她所做的是與青年蘇格拉底的對談,而不是單方面的講述。狄歐蒂瑪的談話,是為了讓青年人認識到真正的「美」,而她之所以如此,也正是因為她認為這樣對青年人是「好」的,所謂的美是這個世界的目的,而好則是我們人生的目的。阿里斯托芬的天才,縱使能洞悉世間一切,但由於缺少對於美好事物的關懷,因此也無法讓我們走出新的道路。

但哲學也不能沒有阿里斯托芬,因為沒有喜劇作家的洞察,我們就無法銳利地觀察世界;沒有喜劇作家的嘲諷,我們也無法脫身世界之外,去做進一步的思考,從而尋求另一條路。喜劇素養的缺乏,或許正是當哲學成為一門術業之後,失去原本生命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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