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講的是「釋厄」的歷程。「厄」有三種:妖魔精怪的威脅,名利酒色的誘惑以及自身內在的衝突。容易對付的是第一種,不僅是因為孫悟空神通廣大,也因為天庭諸神與西方諸佛都在幫助唐僧;第二種就麻煩許多,因為這必須靠自己內在的修為才能解決,滿天神佛不但不會幫助唐僧,甚至還會自己變成誘惑來考驗唐僧(二十三回)。就這種危難而言,一開始只有孫悟空,也就是我們的心志能夠解救我們的欲望。但當唐僧經過一段年月的歷練,當他的欲望隨著經驗與反思而有所調整後,就能夠以自己的力量安然度過危難。最可怕的危難是第三種,這是自身內在的衝突,造成這種衝突的不是別人,正是孫悟空。
在西遊一行人中,孫悟空不僅本領最高,對佛理的的領悟也比唐僧高明(唐僧是讀得多,解得少),更重要的是,只有他知道西行的道路。然而他卻必須服從一個處處不如他的唐僧,還要忍受一個名符其實的豬隊友八戒。如果唐僧、八戒事事都聽悟空,或是悟空事事忍讓唐僧、八戒,那麼西行之路就會順利許多,不過這樣一來,西遊記也不會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了。孫悟空跟隨唐僧,是為了自身的解脫,而不是為了使唐僧成名立功,更不是為了南贍部洲的千萬百姓。要他去保護唐僧,是如來佛與觀音菩薩的一石二鳥之計:既要讓孫悟空不再作亂,又要讓唐僧順利抵達靈山。但他們可能沒想到,孫悟空是個不好收服的妖精,雖然能幫助唐僧,但也會帶來災難。唐僧的九九八十一難中,他就造成了其中三難,分別是「兩界山頭第八難」(十四回),「貶退心猿二十難」(二十七回),「再貶心猿四十五難」(五十六回)。
兩界山頭指的是孫悟空剛被放出來,殺了攔路打劫的六個強盜,唐僧因此說了幾句,他就「受不得悶氣」一溜煙走了。唐僧覺得這樣的濫殺行徑是完全不可取的,但他並沒有打算趕走孫悟空,因為他確實需要一個徒弟。他想要用教訓的方式去改變孫悟空,但沒有用。孫悟空跑去東海龍王那邊散心,龍王勸他回到唐僧身邊,他也同意了。只沒想到一回來就中了觀音的設局與唐僧的詭計,在不知覺中戴上了緊箍兒。唐僧一念緊箍咒,孫悟空就頭痛投降,如此解除了唐僧的這一難。這裡其實稱不上什麼內在的衝突,反而像是外來的危害。因為孫悟空這時候還不是自己人,甚至可以說跟妖魔沒甚麼兩樣。
第二次殺的其實並不是人,而是白骨精假扮的三個人。斬妖除魔並沒有錯,因此雖然唐僧一看到有人死了就立刻念緊箍咒,但在聽到孫悟空的解釋後,也相信這不是濫殺。然而在豬八戒的躥掇下,唐僧竟然相信孫悟空真的殺了人,就把他給趕走。豬八戒會出來說話,這是想當然耳,因為白骨精變成的第一個人,是個妖嬈貌美的女人,還帶著一鍋飯要齋僧。那麼為什麼唐僧會聽豬八戒而不聽孫悟空?豬八戒是觀音菩薩送給唐三藏來護送他上西天的。他在路上挑過擔、牽過馬、也可以上山下水捉妖怪。但說真的,這些工作沒他也行,有他也行,就算一定要多個人手,在他之前的黑熊怪也比他好太多。豬八戒在西行路途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有一項工作是別人做不了的,就是當唐僧的擋箭牌。
我們先前談過,豬八戒與唐僧都是人的欲望,但通常我們講到欲望的時候,只會想到豬八戒,而不會想到唐僧。這就是豬八戒保護唐僧的方式,只不過保護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形象、他的「法」。這樣的保護方式我們並不陌生,就像一個貪吃好色的人總是把自己的行為歸因於「生理需求」。生理需求是一個自然現象,因此一旦說某某事情是基於生理需求而做的,我們就不用再負責了。就像是如果有黃鼠狼要來偷你養的雞,你只能自己把雞關好,卻沒辦法要狼吃果吃菜而不吃雞。到底哪些才是真正的生理需求,我們其實不太清楚。但如果有人用這四個字或類似的詞語為自己辯解,通常我們也不會去計較真假。因為會這樣說的人,就等於在說「我是豬八戒」;他都說自己是豬了,誰又會去和他認真辯論,要他改說自己不是豬?更重要的一點在於,豬不是某些人的專利,每個人都多少有一點豬的成分。貪財好色、偷懶打混,很少有人敢說自己從來沒有這些毛病(除非他要選舉),人與人的不同也僅僅是豬的種類與大小而已。如果總是用高標準要求別人,一方面活著也累(不符合標準的人太多了),再者對自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自己也不是聖人啊)。
唐僧第一次趕走美猴王,就是與豬八戒聯手出擊的結果。關於這點,我們可以看一個小插曲:在第十七回,也就是豬八戒登場的前一回,唐僧在黑風山黑風洞遇難,孫悟空請觀音菩薩來幫忙,並且要他變成一個妖精,一同去收服黑熊怪。菩薩不僅照做,還變得一毫不差。這讓孫悟空樂得拍手直喊:「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觀音並沒有生氣,反而笑笑說:「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這短短的兩行字,在內容上確實是有深刻的佛理。但既然這句話是在豬八戒登場前所說,也就有了一層預示的味道。所謂「菩薩妖精」不是別的,正是即將上場的豬八戒與唐三藏的一體關係。於是在一路上,種種的「豬八戒誤事」,也就是唐僧的另一面所造成。
唐僧與豬八戒的一體,在快要到靈山的時候就會分家。在九十二回當他們來到天竺國境,也就是距離靈山不遠的時候,豬八戒又想多吃幾天齋僧菜而不樂意繼續趕路。出人意料的是,唐僧這時罵起了豬八戒,於是他就喊了:「師父今番變了,常時疼我愛我,念我蠢夯護我,哥要打時,他又勸解。今日怎麼發狠轉教打麼?」他不明白的是,唐僧畢竟是跟他不一樣的,唐僧固然喜歡吃喝,但那是當靈山還遙遙無期的時候。如果靈山就在眼前,唐僧就會放下吃喝的欲望,畢竟吃喝的快樂與取經證道比起來,還是小之又小。而豬八戒的心裡就沒有大福小福、大樂小樂之間的區別,甚至在到了靈山,別人都成佛成羅漢,他還是當一個淨壇使者,吃遍天下供品。
收服了豬八戒後,他們來到了浮屠山,遇到了烏巢禪師。浮屠的意思是「佛」,烏巢禪師則是住在這個佛山上樹梢一個大鳥巢。鳥巢這個名字,未嘗不是呼應西天雷音寺所在的靈鷲山,因為靈鷲正是住在鳥巢裡面的。於是「浮屠(佛陀)山的烏巢禪師」也就是「靈鷲山上的佛陀」;而烏巢禪師傳授心經給唐僧,也就是如來傳佛經給唐僧的旅途版。值得注意的是,烏巢在這裡說的並不是「心經」,而是「多心經」。這樣的稱呼當然是錯的,因為心經的原名是《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其中「多」這個字是要跟前面的「波羅密」結合起來,成為「波羅密多」,而不是跟後面兩個字結合起來變成「多心經」。烏巢禪師用「多心經」這個稱呼,不為別的,就是要和唐僧玩這個文字遊戲,也就是預示了在他們旅程中所會碰到的「多心」困厄。
多心造成了唐僧與孫悟空的第三次衝突(再貶心猿四十五難),也是最嚴重的一次。這是從五十六回開始,延續到五十八回的〈二心攪亂大乾坤〉。所謂「二心」,並不是孫悟空一心,唐僧也有一心,因為西遊記裏面的「心」指的就是「心猿」孫悟空,因此所謂的二心爭鬥就是孫悟空的二心所造成。
孫悟空並不是生下來就有二心。在〈心性修持大道生〉那兒(第一回),須菩提祖師問他姓什麼的時候,他順口就說「我無性」。無性也就是無姓,無姓就不會有我,無我就不會有心。孫悟空原本是無心的,他去求道、自稱齊天大聖、闖龍宮、勾死籍,這些都不足以讓他成為心猿。孫悟空的第一個心是被激出來的,也就是做了一段時日的弼馬溫,知道自己的官竟然是個沒有品從的未入流之時,「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不甘被藐視、不甘位於人下、不甘沒沒無聞,這就是孫悟空的第一個心。正是因為這樣,當他打死六賊,讓唐僧念了幾句之後,就立刻置取經於不顧,回花果山。
至於第二個心則是被緊箍兒給逼出來的。這個心跟第一個心剛好相反,第一個心要讓他不受任何管束,敵對任何輕視,同時讓他反抗一切甚至破壞一切。第二個心卻剛好相反,是要他忍。在緊箍兒之前,他曾經敗在二郎神與如來佛手下,但無論是被關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或是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他都還是只有第一個心,也就是一心離開眼前的困境。緊箍兒跟煉丹爐或五行山是不同的,緊箍兒戴在孫悟空頭上,是要讓他知道自己取不下這個箍兒,牢牢記得頭上有個東西,以及能夠念咒讓他頭痛欲絕的人就在身邊。緊箍兒的出現告訴我們另一件事,限制行動是管不住人心的,唯有從腦袋、從思想上著手,才可能做到這點。第二個心並沒有取代第一個心,而是一直與之並存。於是在西遊路上,孫悟空的心就一直在保唐僧與不保唐僧,去西天與不去西天之間進行爭鬥。〈二心攪亂大乾坤〉講的是六耳獼猴,但所謂的二心並不是孫悟空一心、獼猴一心。因為這隻獼猴是孫悟空二心爭鬥的產物,不受管束的第一心與服從權威的第二心在激烈碰撞下,得到一個沒有人料想得到的結果:自行取經。
二心爭鬥雖然是指孫悟空,但仍舊是唐僧引起的。從五十回開始,唐僧就開始一連串的出格行為。一開始是孫悟空在地上畫了個圈,要唐僧待在裡面不要動,等他化齋回來。但他不聽孫悟空的,反而聽豬八戒的,把待在圈裡當成坐牢,就走出去了。之後唐僧與豬八戒開始一路偷竊(豬八戒拿了獨角兕大王的衣服)、破葷(唐僧與豬八戒飲子母河水)、殺生(唐僧與豬八戒墮胎)、成親(唐僧與女兒國國王)、意淫(豬八戒與女兒國國王,唐僧與琵琶山蠍子精)。唐僧的這些行為,是會讓孫悟空瞧不起的,這種行為的密集連續發生,則會讓人想要離去。
在這些之後,我們來到了第五十六回,這一回的標題是〈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神狂」指的可能是孫悟空,因為他殺了幾個強盜,「道昧」則可能說的是唐僧,因為他趕走孫悟空。但實際上,無論是神狂或是道昧,都有可能同時指唐僧與孫悟空,是這兩個人合作起來殺了人,分手也是兩人共同的主意。一行人來到荒野,豬八戒想要趕馬卻趕不動,就換了孫悟空來。龍馬往前跑了幾十里路,把幾個徒弟撇在背後。孫悟空與龍馬合作,指的正是唐僧的「心猿意馬」。他遇上一夥強盜,原本以為是妖魔,嚇得跪在地上喊「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沒想到這一夥並不是妖魔,而是一群「人」,這時候唐僧整個人忽然輕佻起來。在歷經諸次的妖魔險境後,強人已經不被他看在眼裡了。強盜要他交出財物,他卻挑釁說道:「這世裡做得好漢,那世裡變畜生哩!」強盜舉起棍子要打他,他還心想:「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當棍子要打下時,他竟撒了個謊,說錢在徒弟身上,隨後就到。
這不是唐僧第一次說謊。之前他就指著一頂帽子跟孫悟空說,「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孫悟空見著好看,就戴上去,結果卻是個緊箍兒。孫悟空是不會忘記這件事的,因為他最恨的就是兩件事:一件就是別人叫他弼馬溫,另一件是頭上戴著個緊箍兒。因此唐僧再次說謊要把他拖下水的時候,可就要前後兩筆帳一起算了。師父有難,他不能不救,但他可不願意順著唐僧的意思去做,而要照著自己的意思做一回。唐僧不想要他殺人,這點他知道,但唐僧自己都說了謊,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於是拿出金箍棒,乒乓就打爛兩個賊人的頭。
唐僧要豬八戒給兩個死去的賊人挖了墳,對著土墳說:「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性;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一直到現在,唐僧的態度仍然是很輕浮的,連豬八戒也忍不住說「師父推了乾淨」。但孫悟空可就不高興了,因為他殺人是為了保唐僧取經,如果不保他上西天,又怎麼會殺人?這樣的說詞其實有點牽強,但如果我們仔細想想作者的安排,就會發現整段內容的另一個含意:殺人的念頭並不是他起的,而是唐僧。「那世裡變畜生」、「我徒弟的棍子」、「徒弟身上有錢」,這些不是殺人意念,不是殺人陷阱,又是什麼?孫悟空掄起金箍棒,難道是給人撓癢搥背?
隔一天他們又遇到同一夥強盜。這回孫悟空不只殺了人,還砍下其中一個的頭,提到唐僧面前。這回唐僧是真的怒了,把緊箍咒念了十幾遍,趕孫悟空走。但這次唐僧並沒有說跟先前相同的話,沒有說孫悟空會連累他,而是:「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多少天地和氣。屢次勸你,便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唐僧不是什麼脾氣好的人,在西遊記裏面也常常生氣。然而在整部西遊記中,還沒有哪一段是像這樣義正詞嚴的。這時候唐僧醒了,孫悟空也醒了。前者不再有漫不經心的輕佻,後者也完全放下先前的兇狂,他沒有跟前兩次一樣,向唐僧還嘴頂撞,而是立即道歉,但唐僧並不接受,硬是要把悟空趕走。
孫悟空在五十六回兩度殺人,第一殺是唐僧引起的惡念,但第二殺就是孫悟空自己了。如果一開始唐僧不動殺念,或許孫悟空也不會殺人;然而一旦動了殺念,就沒有那麼容易收放自如。賊人的死,唐僧是有責任的,責任不在於他意念的「惡」,而在於他的心態的「輕」。他並不是一定要強盜去死,只不過是強盜死了「也不是我的錯」,並且「與我何干?」唐僧是我們人身上的理智部分,對理智來說,淫念、殺念都是無害的,因為這一切都是思想上的事情。但我們身上並不是只有唐僧,我們的身上也有孫悟空。我們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容易控制自己,意念可能在我們輕忽的時候成為行動(孫悟空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唐僧並不在現場,而是遠遠跑開);但行動一旦開始,就會取代意念去控制我們進一步的行動,這時我們想要煞車已經煞不住了(孫悟空第二次殺人,是在唐僧眼前殺的,他甚至在唐僧面前割下一個賊人的腦袋)。殺人對我們來說可能過於遙遠,但我們一定也吵過架。在吵架的時候,一開始我們可能以為吵兩句就算了,但一旦開吵,就沒法停了。就算我們感到自己無聊可笑,沒必要也不願意繼續下去,但又有哪個人真的能夠服從理智,真能夠說停就停?
伍迪艾倫有部影片叫《非理性的人》(Irrational
Man)。男主角是個哲學家,過著無聊的學院生活。有天他殺了一個渾蛋法官,從此忽然感到生命有意義了。對他來說,自己的理智是可以主宰一切的,因此他可以殺一個壞人,讓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會帶來任何壞處。但女主角不這麼想,她不知道怎麼反駁00他,但就是沒有辦法接受他的觀點。 “This is
murder. It opens the door to more murder.” 這句話看起來沒有什麼理論基礎,也不是什麼嚴謹的推論結果。因為誰也不會相信一個看似無害的念頭、甚至看似正當的行動,會把我們帶到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許多宗教中,最重要的行為準則都是用禁令的形式呈現,而不是跟人說理講邏輯。這種表面上的不理性,背後站著的是一種更高更深刻的理性:一旦驅動了欲望與暴力,想要再用理智去主宰就很難了。(關於這部電影的相關討論,可以看:https://hsiangminma.blogspot.tw/2017/01/blog-post.html)
小註腳:五十六回是西遊記的中間部分,就像是我們登山時的高峰。在這之前,唐僧師徒的衝突是步步往上,在這之後則開始漸趨平和。進一步看,這座山的起點並不是第一回而是一十九回,終點也不是一百回而是九十三回。第十九回是心經(此時稱為「多心經」)的第一次出現,九十三回則是最後一次,在這裡唐僧與悟空各自以無言的方式解得心經。作者在這裡沒有再用「多心經」這個名稱,而是直接稱作「心經」。從十九到九十三回,也就是從「多心」到「心」,可以說是西遊記這本書的「書中之書」,而第五十六回正是十九回與九十三回這段心經旅程的中間點,也正是多心衝突的凶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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