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3日 星期二

《西遊記》,之三:唐三藏,拯救欲望的旅途


從原本的《大唐西域記》到後來的《西遊記》,書名上的轉換可以給我們一個閱讀的指引。這兩個名稱中既沒有「取經」,也沒有「成佛」。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一個「西」字:「西域記」是奉唐太宗之命寫的,記載的是西方是什麼、有什麼;「西遊記」則是作者主動寫的,並沒有奉旨的問題,而原本的奉旨寫作,在這裡就成了奉旨西行。表面上看來,西行的目的是取經,但實際上,取經不過是如來安排的一個幌子。因為在第八回裡,如來造經的目的就是要嘉惠世人,並且他也完全可以親自把經書送到南贍部洲。只不過如來不願意這樣做,因為在他看來,那裏是「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一千多年後不知道有沒有變得比較好),送經書到東土大唐,就像把人參果送給豬八戒,完全是一場浪費。要造福眾生,就要找一個人,讓他「苦歷千山,遠經萬水」,來到靈山求取經書,才能起到流傳教化的作用。 

換句話說,取經並不是西遊的目的,只是一個讓人西遊的誘因。但光是歷盡千山萬水這還不夠,因為更重要的是受難。只有在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之後,唐僧才能取得經書。不過在西遊記裏面,唐僧並沒有回到唐土譯經,而是將經書運回長安之後,就回到西天成佛。也就是說,當唐僧歷經了種種劫難,原本要取的那些經書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可言。唐僧從小已經讀過許多經書,但讀經與成佛是兩回事。因為要成佛的是「整個人」,而讀經僅僅是「人的一部分」的活動。西遊遠行,才是對整個人的考驗,通過這些考驗,才有成佛的資格。受難、解難,才是這部《西遊釋厄傳》所真正要闡述的。

如來造經、觀音東來、唐王下令、唐僧出頭。這四件事情讓我們知道唐僧一行是如何「走上」取經之途,但並沒有說他們如何「走到」終點,也就是他們如何釋厄。釋厄是對災厄的理解與化解,因此針對不同類型的「厄」:外來的威脅(吃唐僧肉)、外來的誘惑(與唐僧成親)以及內在的衝突(二心爭鬥),也就有不同的釋厄方式。外來的威脅其實是最容易對付的,只要能夠之道妖魔是哪裡來的,就可以輕易化解危機;外來的誘惑就難得多,這必須堅定唐僧的心智、導引唐僧的欲望。唐僧是不能沒有欲望的,因為欲望是人的一種動力,這種動力指向的是外在的事物。而既然外在的事物是多種多樣,人的欲望也會是如此,可能是食物、女色,可能是美聲、美景,也可能是取經、成佛。

欲望來自於我們身上,也就是眼耳鼻舌聲意這六根。孫悟空,或是說我們身上孫悟空的成分,是沒有這些欲望的。因為他本來就是石頭化出來的(就像每個人都會有鐵石心腸的時候),所以也不可能有這些來自於人身的欲望。在加入唐僧的隊伍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剷除六賊」。六賊害不了孫悟空,只能害唐三藏。孫悟空殺六賊是為了要保護唐僧,但他沒有想到唐僧並不是石頭變的,因此不能用自以為正確的方式去保護他。他除去六賊的方式,並不是要除去六根對人造成的禍害,而是要剷除六根(就像常聽人說「再亂買東西就剁手」一樣)。但若是用這種方式剷除六根,就等於把唐僧變成了石頭。這樣一來,儘管前往西天的旅途必然會變得容易,但這樣能達到如來佛祖的目的麼?這跟孫悟空翻個筋斗雲,直接把經書搬回長安,又有什麼不同?

去了六欲的唐僧,就失去取經證道的資格,因為一旦沒有欲望,路上就只有外來的暴力威脅,而不會有外來誘惑危機。除去外力威脅的方法,在於「認識外物」,而要解決誘惑所帶來的災厄,則要靠「認識自己」。在這兩種認識中,認識自己更為困難也更為重要,在理解西遊記這本書的時候,也是更為關鍵的一環。因為如來佛祖造經東傳,所要改變的並不是山川河流、晴雨冷熱,而是「貪淫多禍,多殺多爭」,「口舌兇場,是非惡海」。這些是人的欲望所造成的,佛祖並不是要消滅這些人的欲望,而是要拯救這些人的欲望,讓他們不為自己的欲望所害。

孫悟空的想法是,只要把賊人全部除去,就可以拯救世界。但唐僧不這麼想,因此他把孫悟空給趕走,保住自己身上的六賊。觀音菩薩也站在他那邊,把如來傳下的緊箍兒送他一個,用來克制孫悟空。但觀音菩薩的絕招不是這個,而是讓一個人進入取經團隊,那就是豬八戒。

豬八戒是食欲與性欲的化身,他跟著修行的隊伍,也有不低的修行稟賦。不過這一切都很容易被自己飲食男女的欲望蓋過。他的欲望純粹是來自外界的物體,食物和女人出現的時候他就衝動,一旦這些東西不在,他的欲望也就跟著減弱消失。他占有鼻、舌、身這三根的欲望,但沒有最後一根,也就是意根的欲望。由於沒有「意」的伴隨,他的欲望不會累積,也達不到一定的強度,孫悟空的一頓棍棒就足以讓他在任何時刻放棄眼前的欲望。也同樣因為沒有「意」的伴隨,他的欲望是不會講道理的。豬八戒聽得懂縱欲的壞處,因此答應了觀音菩薩跟隨唐僧取經。但懂歸懂,做歸做,得道成仙的快樂遙遙無期,遠遠比不上眼前的吃喝淫樂。道理對他產生不了任何作用,因此就算是跟了唐僧,也不會聽從他的指揮。必須在孫悟空的棍棒下,才可能繼續西行。另一方面,他的欲望也不會有記性,只要看到女人、食物,他就控制不了自己,他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因為這樣挨揍,就算記得,這種過去的痛苦還是遠遠比不上眼前的快樂。總之,只有眼前的痛苦才能治得了他。

話說回來,在西行路上最常喊渴喊餓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唐三藏。在面對女人時,最可能把持不住的也同樣是唐三藏。唐三藏同樣是欲望之身,正因為如此,他不但管不了豬八戒,也不想去管束,反而常常為他說話。他在飲食方面,也就是鼻、舌二根的欲望不比任何人少,他吃到連路上的妖魔都用「白胖和尚」來形容。在飲食方面,除了最後的那道底線,也就是破葷,唐僧應該是完全不克制的。在男女方面,唐僧當然沒有這方面的親身經歷,應該也很少看過聽過這方面的事情。他的男女欲望不是來自經驗,而是來自想像。他與豬八戒不同,他沒有六根之中的「身」欲,但卻有最危險的「意」欲。

豬八戒的身欲是純粹屬於肉體的,他知道自己要的是肉體的快樂,他也知道肉體上的快樂與痛苦是可以相互抵銷的,因此只要棍子在,他就不敢動。然而唐僧的欲望不屬於「身」,而屬於「意」,因此對付豬八戒的方式,對他來說就起不了作用。意欲的可怕之處在於,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對唐僧來說是沒有碰過女人,對其他人來說則可能就是別的情形了),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沒有辦法判斷自己該停在哪裡。在男女關係上,唐僧固然不會主動出擊,但當有女人接近他的時候,他也不會閃躲。唐僧有他的底線,就是不能「泄元陽」,但怎麼樣才能不讓自己泄元陽,可能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就這點而言,西遊記的作者並沒有直接去闡述,而是用一種隱喻的手法,以旁敲側擊的方式去呈顯。在第五十三回,唐僧喝了女兒國子母河的水,因此而腹內懷胎。受孕是男女關係的結果,是身體上的欲望與行動所導致。身體上的欲望是朝向外在事物的,唐僧沒有身欲,他不會與女人發生關係,也不會使女人受孕。他的欲望是屬於「意」的,意欲並不針對外在的特定對象,因此唐僧的欲望就回到自己的想像,回到自己身上,神奇地讓自己懷上身孕。唐僧一行人渡了子母河,當時其他人都沒有喝水的欲望,只有唐僧「見那水清,一時口渴」,就說自己想要喝河裡的水。這八個輕描淡寫的用字,傳達給我們一個訊息,那就是他的口渴並不是身體缺水而給出的需求,而是眼見水清所引起的欲望。在唐僧喝水之後,豬八戒也喊口渴喝了水。他的口渴並不是河水所引起的,因為他原本也還沒有飲水的欲望。然而唐僧一旦動了意欲,豬八戒的身體也會跟著被鼓動起來,採取行動而讓自己懷孕。讓豬八戒想要喝水並且也喝了水的,是唐僧的言語。換句話說,能夠引導身體行動的不是只有身欲,還有意欲。因此一旦意欲動了起來,儘管身體沒有受到誘惑,但還是會下海行動。

因此如果要與唐僧成親,就不能誘之以色,而必須動之以「清」。唐僧離開了女兒國,被蠍子精擄到了琵琶洞。女妖和他說:「我這裡雖不比榮華富貴,卻也清閒自在,正好念佛看經。」說這幾句話是有用的,因為這正是呈現出一副「水清」的意境,要引起唐僧口渴的意念。當唐僧先前喝了子母河的水,女妖是知道的,並且也知道各個細節,因此她知道要怎麼對付唐僧。當唐僧跟女妖說自己不破葷的時候,女妖說既然不破葷,怎麼前幾天吃了水高,今日又吃了鄧沙餡?所謂「水高」,也可以說是「水膏」或是「水糕」,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糕或是膏,都與「清」截然不同。至於鄧沙,另外一個寫法是「澄沙」,也就是乾淨的清豆沙。女妖的意思是,你以為自己喝的是清水,但其實你喝的是會讓人懷孕的水,也就等於把葷腥喝到了肚子裡。至於我這饃饃,才是純淨的豆沙餡,你這個連葷水都喝過的人,又有什麼不放心吃的!

蠍子精的清閒所在與清豆沙,應該是和子母河的清水一樣,引起唐僧的意欲,讓他一時口渴。於是他順口說出:「水高船去急,沙陷馬行遲。」唐僧說的是,一旦知道那是水膏或水糕,我的船就要立即開走;但既然擺在眼前的是清豆沙,那麼西行的道路有所拖延,卻也無妨。唐僧並不是想要與妖精成親,但既然自己打定了主意不洩元陽,那麼在鄧沙餡裡面遲個幾步,享受琵琶洞中的清閒,也是無傷。對唐僧來說,水高與沙餡是不同的東西,一個有害、一個無妨。但這話被變成蜜蜂躲在旁邊的孫悟空聽到了,對孫悟空這個在妖魔界裡長大的石猴妖來說,這種有害無妨的區別卻是大錯特錯。因為既然在吃水高的時候還誤以為那是清水,那麼今天吃了鄧沙餡,跟妖精言語來往,自認為是欲清如水,誰又能知道明天會變成怎樣?於是他立刻出手,打斷了唐僧與妖精的對話。

「陷」的主題,在第八十到八十三回有進一步的發展。這裡的女主角是隻老鼠精。她一開始是變做一個無辜的受害少女,同樣以「水清口渴」的模式騙取唐僧的同情,再與他同行並且成功將他擄走。老鼠精住的地方叫做「陷空山無底洞」,這當然不是什麼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徵,而是唐僧意欲的一種呈現。因為唐僧的色欲並不是身欲,而是意欲。這樣的欲望並沒有對象,只有一道底線,那就是「不泄元陽」。唐僧以為只要自己不主動觸犯這道底線,那麼無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因此他甚至放心大膽地叫妖精「娘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一旦意欲動了起來,就會陷入空境、永無止底。因為自己的底線仍然完好無缺,於是不會去想到什麼時候應該回頭停止自己的意欲。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身體上的元陽仍舊保守完好,心理上的元陽卻會無邊無著,回不到原來求經的瑜珈法門,也無法完成原來的西行釋厄。如同海上漂流的奧德修斯,永遠回不到自己的家鄉。這種緊守元陽的唐三藏,與發生完性關係就把色欲丟在一旁的豬八戒相比,或許不見得更接近修行之道。

因此故事並沒有在老鼠精被抓之後就結束,因為在緊接著而來的第八十四回,他們就來到了滅法國。這個國家其實是個太平之邦,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國王立誓要殺死一萬個和尚。因此唐僧師徒就必須去掉和尚的裝扮,還要鑽進一個黑不通風的大箱子裡才敢睡覺。這個大黑箱子其實是陷空山無底洞的終點,當唐僧現在意欲中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能緊守底線,因此永遠是安全的。但西遊記的作者告訴他,無邊無止的意欲,看起來是無限自由,但實際上只是把自己關進一個黑箱子。因為放任自己的欲望,也就是放棄自己原本的方向,最後是連和尚也做不成。

另一個有趣的點在於「滅法國」這個雙關語。在小說中,所謂的滅法指的是滅僧,但「法」字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所產生的六塵(色聲香味觸法)中,與「意」對應的法塵。在滅法國中,身為和尚的唐僧面臨被滅的命運,若要不被國王殺害,就必須先用喬裝的方式滅去自己的和尚外表。這樣的危機引起了唐僧的警覺,他理解到無底洞的後果是滅法,就算不是喪失自己的生命,也要喪失自己的身分認同。要拯救自己,就必須不放任自己的意欲,滅去自己的法塵。滅法國的國王先前因為受到僧人毀謗,就要殺僧,最後了解到殺僧的不對,從而不再滅法。唐僧的滅法也是如此,不能因為法塵會損害自己,就像孫悟空除六賊那樣趕盡殺絕。而是要主宰自己的意欲,把法塵放在佛法僧中的法之下。「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這是唐僧離開了滅法國之後,所得到的領悟。

在第九十三到第九十五回,唐僧又被變成天竺公主的玉兔精用繡球打中,要成為夫妻。不過他這次的表現就跟在琵琶洞與無底洞完全不同,連孫悟空也忍不住讚道:「好和尚!好和尚!」或許也只有他知道,從第十四回〈六賊無蹤〉到現在,唐僧的這趟拯救欲望之旅,是歷經了多少艱辛與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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