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6日 星期一

《西遊記》,之二,沙和尚與第八十二難

在柏拉圖的《斐德若》中,蘇格拉底與斐德若談到了一則古代神話。當時一群有學問的人,嘗試給各個傳說重新做出「合理的解釋」。例如北風之神波瑞阿斯擄走了一位少女,在學者的眼中就是一陣狂風將行經山崖的少女捲下山。對蘇格拉底來說,這樣的科學解釋固然有趣,但如果要他把精力花在這類的解釋上,那就太不值得了。因為在聽到這些古代傳說時,重要的並不在於所謂的合理重建,而是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那句話:「認識你自己」。因此在聽到這些神話傳說的時候,他想要知道的是自己有沒有那些神祇或怪獸身上的性格,而不是在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同樣地,西遊記中的火燄山是現在的什麼地方?女兒國是否真有其事?孫悟空的原型是否為印度神話中的某隻猴子?西遊記的作者是不是吳承恩?這些問題當然有所謂的學術價值,但對其他的人來說,或許一點也不重要。 

蘇格拉底的目的是「認識自己」,而西遊記的最後結果是「成佛」。但既然佛這個字的本來意義是「覺者」,在覺與認識之間,也就有一條相同的道路。一趟西行的旅程,取經只是外在的表象,真正內在的意義在於認識自己,在於覺。然而這個外在的東西並不是不重要的,因為要認識自己,並不是把自己關在房子裡苦思冥想所能辦到的,而是要投入到世界中,理解萬物的走向,從整體的角度回看自己。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因為必須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能走到終點。要了解作者的這些用意,我們可以從一開始的一首詩出發: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濛,開闢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西遊記所要闡述的是「釋厄」(「釋」帶有理解與化解這雙重意含),而釋厄的歷程則在於從混沌到造化,以及從造化到會元這二個階段。這是萬物運行的道理,而唐僧師徒則提供了一個最好的例示。

世界的開始是一團混沌,混沌鴻濛是一團混亂,各種力量與元素糾結在一起,沒有成形的物體,也沒有運動的方向。每個人一開始也同樣是一團混沌。脫離混沌是一個「破」的工夫:從混沌中分離出認識、意志、欲望,或是理智與情感,或是眼耳鼻舌身意,然後各個部分進行自己的發展。西遊記中的那團鴻濛之氣,在「破」之後化為五個生靈,其中四個經過各自的努力,分別成為了金蟬子、齊天大聖、天蓬元帥、捲簾大將。這些被分離出來的部分,固然能夠集中力量發展自身,但由於欠缺整體的能力,也都面臨專屬於各自的災難。性格外向的天蓬帥與孫悟空,前者調戲了嫦娥、後者大鬧了天宮;性格內向的金蟬子與捲簾將,智慧化身的前者在真理前瞌睡、循規蹈矩的後者也失手打破了琉璃杯。與他們不同的是龍王太子,他並不是憑靠修為而是因為家族血緣而獲得自己的身分,因此乾脆把自家殿上的明珠給燒了。

師徒五人在西行取經前,分別觸犯了佛祖的戒律或天庭的律法,他們從原本的身分跌落,遭受到處罰,遇到了生命中的災厄。災厄可能是永久的,也可能是暫時的,永久的災厄由於不能再有改變,因此也比較沒有教育意義。唐僧五眾遇到的是短時間的。意思是指,他們正是因為這些災厄,才有可能在日後共同走上西天取經之路,並在最後修成正果。如果他們從來不曾由原本的地位跌落,沙僧就永遠是捲簾大將,龍馬就永遠是龍王太子,又怎麼能成為後來的金身羅漢與八部天龍?

在理解的途徑上,認識自己的各個部分,是一種對「造化」的分析探討。不過這只是第一步的工夫。認識自己並不是是一種客觀的、不介入的、沒有目的的、價值中立的觀察研究,而是預設了美與醜、好與壞、高貴與低俗之間的區別。在造化分析之後,如果不能往美、好、高貴的方向走,而是原地擺爛,理解的工作就失去了意義。西行路途是一種追求,在作者的分析下,我們不能剷除自己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也就是說,儘管在西行途中,豬八戒是最常惹禍的一個,但我們不能以為只要把豬八戒趕出隊伍,取經任務就能更順利達成),而必須要把從混沌分析出來的各個東西重新整合在一起,重新找到一個領導不同力量的方向。

這五眾是「觀音奉旨上長安」的時候陸續出現的。在如來的詢問下,觀音菩薩自願到南贍部洲去找取經人,在一路上先後遇到了受罰受困的捲簾大將、天蓬元帥、西海龍王三太子、美猴王。菩薩告訴這四個受罰的人說,如果願意皈依我佛,就會有取經人來解救他們。然而觀音是在最後才找到奉旨西行的唐僧,也就是說,當觀音告訴四個徒弟要等待取經人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願意西行取經。因為所謂的南贍部洲,正是個「貪淫樂禍,多殺多爭......口舌兇場,是非惡海」的地方,要在這樣的地方,找到一個「苦歷千山,詢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的人,豈不是緣木求魚?觀音還沒有找到,甚至根本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願意西行的時候,就先告訴四個受罰的徒弟會有師父來解救他們,這難道不是信口開河?作者為什麼不這樣安排:先寫觀音找到了取經人,然後再為他找四個徒弟?

觀音一方面在為唐僧找徒弟,一方面也在為四眾找師父。唐僧需要徒弟的幫助才能上西天,徒弟也需要唐僧帶領他們脫苦海。災厄是人生中的必然,釋厄的途徑就在於讓這些受厄的人聚集起來,相互協助、相互克制(因此西遊記中常常用五行相生相剋去進行比喻),讓他們共同走向解脫的極樂世界,也就是所謂的「會元」。然而這個方向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其中必須經過諸多苦難。唐僧經歷的是九九八十一難,固然這八十一難是與徒弟共同承擔,但如果沒有唐僧,徒弟四人也不會有這些災難。因此嚴格說來,這八十一難是唐僧一個人的,而不屬於他的徒弟。唐僧的四個徒弟只有一難,那就是「唐僧是不是真正的取經人」。因為能夠拯救他們的是取經人而不是唐僧,唐僧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本事走到西天,或是走到西天後能不能獲得真經,其實誰也不能確定。

既然無法確定唐僧是不是取經人,師徒之間就必然會有所不滿,彼此懷疑猜忌。豬八戒的食色欲望,唐三藏的自以為是,孫悟空的心高氣傲,在西行路上所引起的衝突,遠比任何外來的妖魔所造成的危機都更危險(第五十八回的〈二心攪亂大乾坤〉,將這種猜忌推到一個高峰,也是一段了不起的文學創作)。要度過這樣的災厄,最主要的關鍵人物是沙和尚。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因為在唐僧師徒五眾中,沙和尚的角色是很不鮮明的(還有幾乎被完全忽略的龍馬)。他很少說話,武藝沒有兩位師兄高明,也不像他們那樣有七十二或三十六變。在取經的道路上,他的工作是牽馬,但既然這馬是小龍化成的,也必然有所靈性而不是真的需要沙僧來牽。於是我們要問,為什麼要有沙和尚這號人物?為什麼沙和尚會有這樣的功能?

在西行的道路上,沙和尚似乎是比較沒有用的。但他並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更不能以為如果有兩個孫悟空,在取經的途徑上會比一個孫悟空加上一個沙和尚來得順利。因為儘管他沒有孫悟空的本領,但孫悟空也沒有他的堅持。在西行道路上,唐僧、孫悟空、豬八戒很容易放棄西行的念頭(當然他們的原因是不一樣的),但沙和尚不僅從來沒有打消念頭,反而總是在兩位師兄不要放棄西行之路時出言規勸。沒有他的堅持,孫悟空與豬八戒可能就會真的各自離去,不再保唐僧了。

因此前面提到的唐僧徒弟的那一難,其實要由沙和尚來承擔。因為沙和尚的堅持「可能」是一件好事,但並不是「必然」如此。因為我們通常說的冥頑不靈、死不悔改、鑽牛角尖等種種負面的評價,也都是一種堅持。只有在方向對、方法對的時候,堅持才有正面的價值。沙和尚從來沒讀過佛經,也不知道取經是怎麼回事,觀音菩薩要他跟隨唐僧,他就跟著照做。他對自己的使命沒有任何懷疑,也沒有任何反抗,而他之所以能夠修成正果,完全是因為運氣好,碰上了觀音菩薩,並且等到了唐僧。他的堅持完全是被動的,因為他不能給自己設立目標,在觀音東來之前,他只能在流沙河靠吃人度日。但他要是碰到一個妖魔變成的菩薩,或是妖魔假扮的取經人,就只能跟著妖魔的腳步前進。

沙僧並沒有思考判斷的稟賦,只能聽令行事並且堅持到底。這就像現實生活中,總有一些死抱著教條不放的人:因為父母這樣說、因為老師這樣說、因為書上這樣說、因為大家都這樣做......我們不會想要成為這樣的沙僧,因為我們不想把自己交付給運氣。我們想要思考,我們會去懷疑,去問為什麼,去聽自己的感受。但話說回來,我們身上也不能沒有沙和尚的成分。人生的路上困難重重,如果遇到了難題就改變方向,我們就也永遠達不到任何目標。「該放棄還是堅持」,這個沙僧式的難題是我們無法擺脫的。另一方面,理性與盲目、懷疑與相信其實是共存的。在懷疑某些事情的時候,同時必須相信另外一些東西,否則懷疑根本就無法進行(笛卡兒式的探討)。而在那些為我們所相信的東西中,總有一些是無法給出理由的(歐幾里得式的探討)。然而笛卡兒也好,歐幾里得也好,都是理論層面的工作。真正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把那些東西視為是理所當然。

但或許這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我們的生活中,有些東西我們從來不吃,有些事情我們從來不做,我們不會懷疑家人為我們準備的飯菜,也不會因為路上有車禍就從不出門。這種種的「不懷疑」或許並不是因為我們有經驗有理性,而僅僅是因為生活中的習慣、因為「從小就這樣」。我們並不選擇懷疑一切,反而是在某些事情上盲從盲信。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為自己找到更重要的方向,不讓自己的生活停滯在永無休止的糾葛中。


沒有唐僧的沙僧,就是個盲目的堅持者。而既然唐僧與沙僧本是一體,我們也能把沙僧的這一難:取經人來或不來?轉換為唐僧師徒的共同一難:西天究竟存不存在?更進一步,這同時也是玄奘法師的一難:遠赴印度求取佛經,究竟有沒有意義?但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用言語思辨的方式回答的,只有親自走上旅途才能知道(正如同「凌雲渡脫胎」這短短數行文字所描繪的唐僧第八十難)。在西遊記中,沙和尚很少說話,在絕大多數的篇幅裡,他只是牽著馬默默前進。這並不表示他的角色不重要,也不是作者忽略了他,而是一種刻意安排的沉默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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