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3日 星期二

《西遊記》,之一,〈心猿歸正,六賊無蹤〉

西遊記這部書可以分做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講孫悟空(前七回),第二部分講唐三藏(八到十三回),第三部分是取經(十四到九十七回),最後則是取經成功(九十八到一百回)。這是一部大書。所謂「大」,一方面固然是指一百回的篇幅,但更重要的還是其中的內容。在討論內容的時候,我們可以做許多考證工作,探討成書經過以及書中人物的來歷。這些嚴肅的學術研究對我來說其實興趣不大。我想要問的,僅僅是這本書的作者到底說了什麼、想說什麼。 

儘管西遊記的內容龐雜,但說到底是從一個人的故事所衍生出來,也就是唐朝的玄奘法師(在以下的文字中,「玄奘」指的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而「唐僧」則用來指小說的唐三藏)玄奘的西行路途是非常艱困的,這個艱困的歷程可以引起不同人的不同想像,想像的方向可以從玄奘往外出發,也可以去做內部探討。往外是要探討外在於玄奘的力量,也就是協助他共同取經的徒弟;往內則是要探討玄奘的內在特質,包含身體與心理的各個層面。西遊記的作者,將外向與內向完美地結合起來:表面上看,唐僧有四個不同出身的徒弟;深入去看,這些徒弟與唐僧又都是玄奘內在的一部分,師徒五人結合起來,才是作者心中的玄奘。對作者來說,玄奘是一個偉大的英雄。要去寫自己心中的英雄,不一定要歌功頌德、讚嘆感恩,而可以採取不同的方式。要注意的是,玄奘出國的時候並不是什麼御弟高僧,而是一個禁止出境的欽犯。他逃離邊境,經過西方諸國而到印度,在那兒學習並成為當地最高明的講經與辯難者。回到唐朝之後,唐太宗賜給他高官,但他拒絕了這些,而是一直在自己的寺廟裡譯經(這跟台灣那些滿腦子當官牟利的大學教授應該是很不一樣的)。

玄奘就是這樣,心裡只有佛法弘法,視世間的富貴、貧賤、威武、苦難於無物。把這樣的人當作英雄,不僅是社會上的不正確,更可能有反政府的嫌疑。有人說吳承恩是因為考場官場上不得意,才把滿心的怨氣化為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這樣的說法顯然是浮淺的,怨氣固然可能是寫作的一個動力,但如果心裡沒有更高的追求,光靠怨氣是絕對寫不出好東西的。玄奘對人間功名威權的看淡,被作者以戲劇的手法化為不伏管束的孫悟空。在花果山的時候,他跳進水濂洞,想要尋個源頭;在猴中稱王之後,他想要逃離百年之後的閻王管束,所以遠行求道。他不僅不伏管,還永不滿足。但他的不滿足並不是「為翻轉而翻轉」,而是一步一步的追求。一開始他追求當猴王,當了猴王又想要長壽;在須菩提祖師那兒,他不想求一般的東西,只要求長生不老之道,之後又要學比三十六多一倍的變化神通。這些都有了之後,他開始想在天庭上做官。他兩次上天庭,第一次受封弼馬溫,第二次則是齊天大聖,後來都因為位低無權而「心何足」、「意未寧」。最後甚至說出「玉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樣的話。

孫悟空是個有野心的人,野心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但善惡的問題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他是隻石猴,他的血液中沒有任何人世間的倫常道德。他的大鬧天宮,完全是宇宙中的一種力,甚至可以說是尼采所謂的權力意志的展現。這種力的要求會一步一步提高,但並不是永無止境的。當他知道自己再怎麼樣也不是如來佛的對手時,也認識到自己能力的界限。被壓在五行山下的那五百年,在西遊記裡是一片空白,但作者是不是故意保留這段空白,要用這種方式讓我們去填補這段空隙:這五百年裡發生了什麼?他在大山底下想些什麼問題沒有?他的心有沒有任何改變?

「如來佛祖的功力,看起來比玉皇大帝還厲害。我現在不是他的對手,以後可能也不會是。他為什麼那麼厲害?他的功力是哪裡來的?他有那樣的本事,為什麼不上天庭把玉皇大帝趕下王位,而要待在遙遠西天的靈山?那裡到底有什麼好,又能讓他如此強大,又能讓他不想去追求王位?我如果能夠從這裡活著出去,是不是可以改改自己以前的生活?因為就算我當上玉皇大帝,還是照樣兩三下就被如來佛趕跑。看來我只得再當一次徒弟,去學更多東西才行。但要去哪裡找?回到須菩提祖師那兒?不行,因為這等於透漏了我跟他的師徒關係,我會不得好死。算來算去,也只有如來佛祖那裏可以去。可是要怎麼去?駕雲去那兒要他教我本事?他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教給我,我得想一個辦法......

就這樣,觀世音菩薩來了,看到壓在山下的孫悟空。孫悟空說他願意修行,但說真的,他哪裡知道什麼是「修行」,他只是想要變得比現在更厲害更強大而已。觀音菩薩說要去找個取經人,要他拜取經人為師,隨他修行。孫悟空當然就立刻答應。這樣講起來,好像觀世音菩薩讓孫悟空給騙了。但實際上騙了也好,沒騙也罷,菩薩與佛祖都不擔心。他們還有個比五行山更厲害的法寶等著孫悟空,那就是「緊箍兒」。五行山壓著孫悟空的身體,讓他不能動彈,身體的不能動彈,能使「心」有所反省,知道不能再走原來的老路,而必須找尋新的方向;緊箍兒套著孫悟空的腦袋,而不是壓制他的身體,這讓他往新的方向走去,但在走的路程中不能有「二心」。

於是唐代的取經人玄奘,在西遊記中就化為唐僧與孫悟空。試想玄奘若是一個乖巧而容易滿足的和尚,又怎麼可能冒著生命危險遠渡他鄉?在唐高祖的時代,儘管有大規模的毀佛政策,但當時的中國並不是沒有寺廟高僧,想學佛在中國就好,為什麼要得罪政府到印度去?唐僧身上有取經的「稟賦」,孫悟空的心裡則有西行的「意志」。光有意志是不行的,因為即便一個筋斗雲就可以打上靈鳩山,也取不到任何經書,修不到任何本事。但如果只有稟賦,那就更不行了。西遊記中的唐僧,其實是很被動的。先是如來派觀音東來,接著是觀音向唐人顯像,再來是唐王向寺僧詢問,最後才有唐僧出面願意西行。這個被「逼上靈山」的唐僧,與不顧一切西向取經的玄奘,是完全不一樣的。西遊記的主角並不是唐僧而是孫悟空,他是西行五眾的「心」,也是讓整個隊伍能夠繼續向西的原因。

孫悟空與唐僧相遇之後,所經歷第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書中第十四回中的「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所謂六賊,是六個攔路打劫的強盜,這六賊並不是開黑店等人上圈套,也不是打家劫舍讓人不得安生,而是六個「剪徑」的賊人。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出遠門,永遠在自己的小圈子裡生活,這些賊人是不會來找你麻煩的。但若是你想要去別的地方,如果你不滿足於當前的生活而有另外的追求,剪徑的賊人就會擋在你的面前,讓你到不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地。

這六賊並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自己內心的產物。這看他們的名字就知道了: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也就是說,我們有心求道,也上了求道的路,但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卻會站在前面擋路。然而真正的賊並不是這六根,而是來自這六根的喜、怒、愛、思、欲、憂。這裡所講的,與隨後出現的《心經》是不一樣的,《心經》上說的是:「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然而這些「無」,是成佛後的境界,也就是在九十八回,當唐僧在雷音寺山腳渡河,看到自己的屍身從河中漂流而過之後,才有可能。然而在到達這個境界之前,人世間的美,例如佛像、佛寺、袈裟、梵音,這些都沒有排斥的必要。美味的食物並不妨礙人的修行。看到了美食就想要吃,吃了以後就忘不了,吃不到就全身難受,這種種的欲望才是修行的最大阻礙(當然,吳承恩的年代還沒有拍食物照片在網路上分享這回事)。

孫悟空的「心」克服了六賊,六賊是人的身體,但身體本身並不是賊。但孫悟空並不懂得這些,他以為打殺了賊的身體,也就消滅了六賊。但唐僧卻不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他說這六賊罪不至死,為什麼要殺?從某一個層面來看,唐僧與那六賊其實是一夥的。孫悟空對唐僧說:「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擺在唐僧面前的是兩個選項,一個是艱難的「心」,另一個是可愛的「眼、耳、鼻、舌、身、意」。兩者之間,唐僧選擇的是後者。孫悟空用一種強硬的手段去除身體的欲望,想要用這樣的方式獲得一個無賊的身體。但說到底,唐僧其實就是身體,是以六根未淨的唐僧絕不允許孫悟空向自己開刀。唐僧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想要上西天取經,卻不想在路途中受苦,也沒有堅強的力量一定要往西走。賊人說「你不許從這兒過」,他就說「不去就不去吧」。唐僧的說詞是,寧可自己被殺,寧可上不了西天,也不能害人命。有人會相信他的說詞嗎?我是不相信的。

打殺六賊的孫悟空,結果是給自己的頭上換來一個緊箍兒。著眼於這一點,我們發現原來這六賊是如來派過來的,目的就是要給孫悟空戴上緊箍兒。用打殺的方式或許可以去除六賊,但心的歸正卻遠遠更為困難,也更重要。殺六賊是一種禁欲,世界上這樣的人多,也不乏用虐待身體、製造疼痛的方式去克服自己的欲望。但若以為這樣就能走向修行的大道,就大錯特錯了。從西遊記的角度來看,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都只是小賊,真正可怕的大賊是孫悟空,「刀砍斧剁、雷打火燒」都傷不了,連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也奈他莫何。這其實是一種對人類的深刻觀察,一個貪財好色的人,就算不是什麼好東西,也不能壞到哪裡去。因為真正可怕的並不是身體的欲望,而是心理的欲望,一種對權力的無盡索求。而由於自己沒有身體上的欲望,因此也不會把一切物質上的美妙看在眼裡。當我們追求權力但同時又蔑視欲望的時候,就可能走向一條可怕的道路,那就是追求破壞、追求毀滅、追求虛無。在人類的社會,這種東西是很常見的,從小規模的「得不到你就要毀了你」,「與你同歸於盡」,到古往今來的各種災難型的政治運動,都是如此。

從這些方面看來,作者並沒有完全贊成唐僧的言詞,也沒有完全贊成孫悟空的行動。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真正取經成功的,並不是唐僧,也不是孫悟空,而是他們兩人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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