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福克勒斯留下的作品中,有三部是關於俄狄浦斯家族的,依照故事發生的順序是:《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安蒂岡妮》,前兩部的主角是俄狄浦斯,至於第三部作品就沒有他了。不過在寫作的順序上,《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可能才是最後一部。索福克勒斯活了九十歲,這部作品是在他死後才上演的,所以很有可能是他在晚年所寫下的。至於寫於什麼時候,或是上演的時候究竟是不是作品的原貌,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如果《俄狄浦斯王》的主題是「衝突」,那麼《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的主題就是和解。但既然衝突是由「逾越」所造成(參看我們先前的討論:https://hsiangminma.blogspot.tw/2017/03/blog-post_20.html ),「和解」就只能靠「歸位」達到。作品的一開始,講到俄狄浦斯來到雅典城外,誤入了三位善惠女神(Eumenidas)的禁地,引起了當地人的恐慌。我們會說,既然這三位是善惠女神,那麼為什麼要害怕進入她們的領地?原來這三位女神原本的名字並不是善惠,而是復仇(Erinues),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只有在雅典,這些女神的名字才叫做善惠。
從復仇到善惠,這樣的改變也就是這部作品的主題。善惠並不是無條件的,不表示可以自由自在去侵犯她們的領地。善惠出現在復仇「之後」,表示在憤怒、復仇之後,才有可能回復到原有的和平,或是進入到新的和平,並且以這種方式維持人間秩序。在索福克勒斯之前,埃斯庫羅斯曾經寫過《善惠女神》這部作品(然而故事的發生背景卻是在俄狄浦斯之後)。善惠女神並不是我們的主題,我們在這裡也不去討論兩部作品之間的關係、或是兩位作者之間的關係,還是回到俄狄浦斯本身的故事去看這個問題。
俄狄浦斯是一個僭越的人,他殺死了父親,之後並與自己的母親成婚。這兩個行為都是很嚴重的,然而我們不能把兩者合併起來當作一件事,而必須分別進行探討。他的僭越並不是來自己於自己的意願,因為他的意願並不是弒父娶母,而正好是要遵從律法,並且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的悲劇並不是來自個人與神律的衝突,而是新舊兩種秩序在他身上發生衝突。所謂的舊秩序指的是家族、血緣,或是我們之前提過的克羅諾斯的世界秩序(參看先前的討論: https://hsiangminma.blogspot.tw/2017/12/blog-post.html);所謂新秩序則來自城邦政治,也就是世界的新主宰宙斯所奠定的。
1.
殺死父親
俄狄浦斯之所以會殺害父親,根本的原因在於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在逃離科任托斯的養父時,他遇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並且將他殺害。對俄狄浦斯來說,那是一個對他無理暴打的傢伙,仗著自己的權勢(王室馬車、穿著、馭夫、隨從都顯示乘車者的地位)要欺負他。俄狄浦斯如果是個懼怕權勢的人,或是說,服從政治秩序的人,就會躲開這群人。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躺在路上,內心極為浮躁,浮躁的原因是神諭說他將會殺死自己的父親。浮躁的心情讓他忘了追問自己的父親,也讓他無視於王室威權的存在。
如果更往前推,俄狄浦斯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卻是因為在剛出生的時候就被父親丟棄。但他的父親(拉伊俄斯)並不是僅僅想要丟棄他而已,而想要殺死他才這麼做。父親這樣做的原因就在於,擔心孩子在長大之後會殺死自己。然而嚴格說來,宙斯並沒有因為這樣而懲罰俄狄浦斯,因為宙斯也正是因為父親(克羅諾斯)想要把自己吞食,才聯合諸神將他推翻。因此俄狄浦斯對於血緣秩序的侵犯,就被世界的新秩序所抵銷。因為如果血緣秩序就是一切,父輩就會永遠壓制子輩,而這個世界就會停滯在原始的狀態。
於是這裡出現了一個複雜的關係:一、如果俄狄浦斯不是拉伊俄斯的兒子,他所侵犯的就是城邦的秩序,因為他殺死的是一個王;儘管他之所以殺死王,是因為內心對於父親的愛以及避免殺死父親而產生的恐懼,但這樣的恐懼並不足以彌補自己所造成的過錯。二、既然俄狄浦斯是拉伊俄斯的兒子,他犯的就是弒父與弒君的雙重過錯,然而弔詭的是,這樣一來他在宙斯眼中反而沒有過錯了。因為在宙斯的世界秩序中,兒子長大必然要取代老子的地位(宙斯自己的兒子除外),如果誰想要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首先就犯了錯。換句話說,俄狄浦斯的雙重過錯,就因為這樣而相互抵消。因為兒子取代老子為王,這並不是過錯;兒子殺了不讓自己活命的父親,同樣也不是過錯。
我們甚至能說,正是宙斯(也就是新秩序、城邦秩序)要懲罰拉伊俄斯,才讓他的兒子親手把他殺死。從靜態的,也就是克羅諾斯的宇宙秩序來看,受懲罰的應該是殺死父親的俄狄浦斯;然而從動態的,也就是宙斯的宇宙秩序來看,受懲罰的必須是不讓兒子活下去的拉伊俄斯。
然而俄狄浦斯的舉動卻觸怒了復仇女神。她們是先於宙斯出生的,是大地與黑暗的孩子(對於她們的身世,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也有人認為她們是當烏拉諾斯被閹割的時候,血液滴在大地身上所生出來的。但無論哪一種說法,都認為她們是大地的女兒),因此也不可能接受宙斯的律法。這種一切的城邦正義都無法阻止的復仇意願,並不會因為宙斯不懲罰俄狄浦斯而有所鬆懈。俄狄浦斯殺死了父親,因此他也必須接受來自親生兒子的報應,也就是在失去王位之後,先是在忒拜城內接受兒子的惡劣對待,最後還要被他們驅離忒拜到異鄉流浪。在這一段時間內,宙斯的新正義必須向這種原始的正義讓步,只有經歷一段時間的苦難,復仇女神的怒氣平息後,和平式的正義才能出現。於是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復仇女神也到了雅典,成為善惠女神(Eumenidas),不再追究俄狄浦斯的過錯,並且將他交給宙斯。
2.
與母親成婚
在烏拉諾斯之後,無論是克羅諾斯或宙斯,都沒有犯下與母親亂倫的情事。我們提過,禁止與母親發生性關係,是世界之所以能夠有空間的先決條件。然而俄狄浦斯之所以與母親成婚,卻不是因為情愛欲望的驅使,而是基於忒拜城的命令,也就是當他在遵守城邦秩序的時候,觸犯了更原始的血親秩序。對俄狄浦斯來說,他其實不認為殺死父親有什麼錯,因為那是一種正當防衛的行為;但在與母親成婚這件事,他覺得自己確實有錯,但他的錯卻是被忒拜城所陷害的。
然而俄狄浦斯真的是被陷害的麼?這一點並沒有辦法從索福克勒斯的劇作中看出來,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只知道俄狄浦斯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卻不知道這個謎是什麼。這或許是作者的有意隱藏,故意不去碰觸這個謎的內容。但我們還是可以去看這其中隱藏了什麼。
所謂斯芬克斯之謎就是,「什麼東西,在早上有四隻腳,中午有兩隻腳,晚上有三隻腳?」俄狄浦斯說,答案是「人」。他答對了,讓自己登上了王位,開啟了榮華富貴的大門,娶了忒拜的王后也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同時也讓他步入晚年的苦難。因為他所解開的是一個關於「輩分」的謎:兒童、成年、老年。當我們是成年的時後,我們會忘了自己曾經是孩子,曾經在地上爬行,也不會想到自己終將年老,必須拄著枴杖走路。當我們的眼睛只看到自己同輩人的時候,這固然是一種愚昧短視,但正是這樣的愚昧短視保護了我們,使我們不去犯下亂倫的錯誤。如果俄狄浦斯解不開這個謎,輩分的秩序就會被維持,他就進不了忒拜城,也不會因而與自己的母親成親。但他既然破解了這個謎,就表示他已經看到輩分之間的流動可能,並且會破解輩分之間的亂倫禁忌。
所謂斯芬克斯之謎就是,「什麼東西,在早上有四隻腳,中午有兩隻腳,晚上有三隻腳?」俄狄浦斯說,答案是「人」。他答對了,讓自己登上了王位,開啟了榮華富貴的大門,娶了忒拜的王后也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同時也讓他步入晚年的苦難。因為他所解開的是一個關於「輩分」的謎:兒童、成年、老年。當我們是成年的時後,我們會忘了自己曾經是孩子,曾經在地上爬行,也不會想到自己終將年老,必須拄著枴杖走路。當我們的眼睛只看到自己同輩人的時候,這固然是一種愚昧短視,但正是這樣的愚昧短視保護了我們,使我們不去犯下亂倫的錯誤。如果俄狄浦斯解不開這個謎,輩分的秩序就會被維持,他就進不了忒拜城,也不會因而與自己的母親成親。但他既然破解了這個謎,就表示他已經看到輩分之間的流動可能,並且會破解輩分之間的亂倫禁忌。
為什麼有這個禁忌?為什麼要保持這樣的秩序?為什麼不能與自己的父親、母親或兒子、女兒發生性行為?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用科學回答的,希臘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無法回答「為什麼不能亂倫」並不表示「所以可以去做」,只能用明白的社會規範去禁止,並且用隱藏的神話寓意去讓人思索。正如「為什麼不能殺人」、「為什麼有宗教上的飲食禁忌」,以及當前的生物科技所衍生的諸多問題都是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這就是所謂的謎,謎的存在正是要人不去跨越分際,而不是要人去分析破解,得到答案。
悲劇詩人的雅典城邦,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傳統的秩序價值正在慢慢失去,各種新奇的事物每天都在發生。索福克勒斯這樣的悲劇詩人,並不是愚昧的守舊分子,也不是盲目地鼓吹新價值。他們知道世界有變遷的必然性(「殺害不讓自己存活的父親」的象徵意義),但同時也認為無論在怎樣的變遷下,某些固有的規範是不能放棄的(禁止娶母的象徵意義)。因此在詩人的筆下,俄狄浦斯的厄運並不是來自殺了父親,而是因為與自己的母親成婚並且生下子女。
3.
城邦
俄狄浦斯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也就是所謂的弒父娶母,都是他為了遵從某個秩序,卻因此違反了另一個秩序的結果。這兩種秩序的失衡,針對的其實是忒拜城,俄狄浦斯僅僅是他們的替罪者。
俄狄浦斯並沒有因為殺了父親而受到宙斯的懲罰,因為宙斯(德爾斐神諭的主人是阿波羅,阿波羅的背後是他的父親宙斯)懲罰的是忒拜城而不是俄狄浦斯。忒拜城的建立者是卡德摩斯,而卡德摩斯正是在宙斯的指引下建立了忒拜城。這樣的一個城邦,不去追查是誰殺死了他們的先王拉伊俄斯,而耽溺於新王俄狄浦斯給他們帶來的繁榮。這種「為了經濟利益而忘記政治價值」的作為,是宙斯所不能容忍的。宙斯降災給忒拜城,同時也降災給俄狄浦斯,並不因為他是兇手,而是因為他沒有追查出兇手。他的錯不在於觸犯了血緣的舊秩序,而在於觸犯了城邦的新秩序。
忒拜城的建立與毀滅都有象徵的意義。城邦的建立是三種來源的結合:異邦人卡德摩斯、女神哈摩尼亞、以及將本土的守衛者巨龍的牙齒播種到泥土中所長出來的在地土生人。這種將傳統的界線打破,重新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各司其職的新秩序,正是宙斯的新世界秩序在人間的代言城邦。然而在力量的失衡下,城邦的維持也就會產生危機。在這個城邦衰滅之時,另一個城邦也正在興起,那就是《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的雅典城。守衛著雅典城外圍的,是三位善惠女神,她們雅典以外的其他地方,仍然被稱作復仇女神。外地的復仇,到了雅典成為善惠,意味著正義模式的改變。來自異邦的俄狄浦斯,死於雅典的城郊並成為城邦的守護者,也表示外來者與本土力量必須達到平衡。
《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也講到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為了爭奪王位,弟弟把哥哥趕了出去,哥哥則在國外領兵,想要殺回忒拜重奪王位。雅典王忒修斯,阻止了忒拜城的克瑞翁將俄狄浦斯帶回,讓忒拜城能打勝仗;俄狄浦斯則拒絕和自己的長子離開,幫助他攻下忒拜城。這些都表示這兩個人不願意見到以戰爭作為解決城邦事務的手段。當然,就這一部分而言,僅僅是作者的期待。畢竟戰爭不是那麼容易消弭的。
4.
俄狄浦斯:悲劇或是喜劇?
我們可能認為,俄狄浦斯的悲劇來自於他的「無知」。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才因此殺了自己的父親,並且與自己的母親成婚,生下了既是子女又是弟妹的四個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誰,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我們也能認為,就算他知道這一切,就算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還是有可能發生其他的事,造成其他的悲劇。因為人的命運不歸自己主管,在俄狄浦斯的背後,有傳統規範與城邦秩序這兩股更大的力量。他從德爾斐的神諭獲知自己將殺死親生父親,就遠離自己生長的城邦科任托斯,但反而因此殺了親生父親;他遵從忒拜城的秩序,在解決了斯芬克斯的謎題並且拯救城邦後,娶當地的王后為妻,卻因此跟親生母親上床。傳統價值與城邦秩序都是必須遵守的兩股力量,但這兩股力量卻往往相互衝突,夾擊在其中的個人,悲劇的命運是躲不掉的。
但這不表示我們只能被動地接受一切。就「個人本身」而言,俄狄浦斯智慧與勇敢兼具,維護傳統價值與城邦秩序,這樣的人其實是人類中的珍寶。他在人間受到了苦難,但在臨近死亡之時,卻得到宙斯的指引,不但得以善終,也在死後獲得世人的尊敬。這樣的情節,對熟悉《西遊記》的讀者而言應該是不陌生的:某位神祇因為觸犯了天條,被下放到人間受苦受難,最後災厄度盡才被天庭喚回。而如果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棄嬰、弒父、娶母、流放這些情節,而能從更廣遠的角度去看《俄狄浦斯王》與《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這兩部作品,或許就能品嘗出其中的喜劇意含。喜劇並不意味著鬧劇,正如但丁的地獄、淨界、天堂,這三部曲的名稱就正是《喜劇》(Commedia,一般中譯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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