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把刀
這世界一開始是混沌（Khaos）。所謂混沌，就是「有物質沒有東西」，就像是一堆混亂的粒子，這些粒子沒有任何的基本性質，沒有地水火風，也沒有金木水火土這些基本元素。第一個出現的東西是大地蓋亞（Gaia），大地並不是一個單一的物質，從大地裡面還可以生出各式各樣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跟自己一樣大的大天烏拉諾斯（Uranos）。大地與大天是緊密接合在一起的，他們唯一的行為就是性行為。他們生了許多孩子，但因為天與地之間沒有空間，因此所有的孩子都沒有辦法出生，只能被硬塞在大地的身體裡。在大地的身體裡，諸神萬物有了自己的存在（用哲學術語說，就是有了潛能，dunamis），但沒有空間來開展自己的存在（也就是沒有實現，energeia），就像是有腳而沒地方走，有翅膀卻沒地方飛。
必須在天與地被分開、世界有了空間之後，萬物才有地方展現自己的本性。而這樣的分開並不是自然發生的，而是一項行動的結果，那就是大天被他的親生兒子克羅諾斯（Cronos）給閹割。由於大地與她的孩子們都受不了大天的蠻橫，大地就在體內製成了一個世界上最原始的工具，要孩子去修理他們的父親。只有一個孩子挺身而出，那就是他們的小兒子克羅諾斯。在大天下一次來到的時候，他手起刀落，切下了大天的生殖器。大天往後一陣急退，盡可能地遠離大地。這一退，天地就分開了，世界上有了空間，萬物得以從陰暗的大地中走出來。
天與地的分離給了我們一個最原始的自然法則，就是輩分的區別。父親必須給孩子空間，兒子必須遠離母親（而大天是大地的孩子，因此他與大地性交，等於是亂倫）。輩分區別的建立以及對這種區別的支持，並不是理性的一部分，而是理性的基礎。在古代人那兒，他們能認識這種輩分區別的重要性，也能感到人心中想要打亂這種區別的欲望。這裡面並沒有所謂的道德判斷，因為這兩種力量都是人心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發展（所謂的命運）的一部分。
2. 克羅諾斯的自然界線
克羅諾斯的一刀畫開了天與地的界線，從而界線也就成為克羅諾斯所主宰的宇宙特徵。白天與黑夜開始有各自的功能，地域與水域獲得了固定的位置，動植物與人類也有了各自的性質。
要將世上萬物畫出各自的界線、放到各自的位置，讓各種動物能夠獲得自己的食物、以各自的方式存活於不同的氣候、土地、水域，是理智活動所造成的。例如在柏拉圖《普羅塔哥拉》這部對話中，普羅塔哥拉就講了一個耶比米修斯（Epimetheus，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如何給不同動物分配屬性的故事。在克羅諾斯的時代，自然的安排給了世間萬物各自的安置，世界上的災難，就來自萬物離開了自己的位置。河、海、風這些是神，他們的移位帶來的就是人與動植物的災難；人類與動植物並不是神，因此他們如果追求改變''：水裡來到地上，地上的想要飛，寒帶的去到熱帶，的就只能給自己帶來災難。在那個時候，人類的理性活動，是以禁令來表現的：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什麼東西是不能吃的、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違反了這些禁令，就是越界，就會導致災難，而導致的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災難，而是全體的災難。
從這些看來，克羅諾斯所創造的世界，也就是遵循各自界線的世界，遵循一種嚴格的「空間理性」。在這樣的世界中，並沒有「時間理性」這樣的東西。我們可以從所謂「黃金時代」的人類來理解這點。人是被造出來的，而不是被生出來的；是被神的一陣風刮離大地的，而不是因為衰老死亡。當時的人沒有所謂的性別，因此也不會有生育。沒有生育就不會有世代，不會有親屬關係，不會有從前往後，也不會有遠近親疏。而由於食物會在固定的地方長出來，因此人也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分工、不需要儲藏、不需要搶奪。在這樣的世界中，如果有人戴了一只表、掛上一本月曆，在那邊談「時間」是什麼東西，難道不可笑嗎？
缺少時間理性是不是一件嚴重的事，其實也要看對象才能判定。拿人來說，黃金時代的人是不需要這種理性的，但既然黃金時代不存在了，我們就得看人的壽命。如果人的壽命是四十歲，並且在二十歲的時候生下孩子，那麼等到孩子也二十歲的時候，自己也就死去。四十歲的人並沒有變老，而是就像我們這年代的四十歲一樣，健健康康地死去，或是到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生活。換句話說，死亡或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失去生命力，而是因為孩子獲得了完全獨立的能力。如果人類的命運就是如此，那麼世界上很多的問題其實也就不存在了。
但神又不一樣了，神是被生出來的，會長大，但不會老也不會死。當老一輩的神還好好活著，小一輩的卻已經長大。老一輩的是王，小一輩的卻什麼也沒有，就必然會有世代間的衝突。在這種情形下，空間的理性是不夠用的，因為世界只有一個，王也只有一個。世界是不可分的，不像土地那樣可以分成好幾塊讓不同的人去掌管。因此在世代之間必然會有衝突，於是就需要一種能夠預見未來，當孩子長大之後要如何處理的能力，
時間理性的開始，就是人認識到未來與現在是不一樣的，並且能夠針對這樣的不同去謀定計策。克羅諾斯認識到這一點，因此他採用了一個自以為是一勞永逸的方法：把孩子吞進肚子。在某種意義上，克羅諾斯複製了自己父親的行為。他們都在女性的體內播種（這是希臘人常用的說法），也都不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兩者的差異在於，烏拉諾斯不讓孩子離開母親蓋亞的身體，因為他嚴實壓著蓋亞，根本不給孩子空間；克羅諾斯沒辦法不讓孩子出生，但只要一生出來就馬上吞進自己的肚子。也就是說，從自己身體播下的種子，長成果實之後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這樣一來，孩子就不能長大來搶自己的位子。更進一步，孩子也不可能再生下孩子，而世代間的衝突也就不會發生。
於是時間就不會是一個往前發展的東西，而成了一個「循環」，並且是一次性的循環。但有沒有可能真的如此？
3.
一塊石頭、一劑吐藥
克羅諾斯並沒有吞下所有自己的孩子，因為當小兒子宙斯出生的時候，妻子瑞亞（Rhea）並沒有把嬰兒交給他，而是找了一塊嬰兒大小的石頭，包在襁褓裡交給他。石頭被吞了下去，嬰兒則在克里特島長大。
時候到了，宙斯要去找父親算帳。他請女神梅蒂絲（Mêtis，這個字的意思就是計謀）幫他的忙。梅蒂斯配了一服嘔吐藥，騙克羅諾斯喝下，讓他把自己以前吞下的那些孩子全部吐出來。於是這些孩子就跟宙斯站在一起，向克羅諾斯發起一場大戰。然而光憑宙斯兄弟的力量，是敵不過克羅諾斯兄弟的，因為就武力來說，他們遠遠不如自己的父親那一代，也就是所謂的提坦諸神（Titan, Titanes）。要勝過他們，就必須靠計謀。
先前提過，克羅諾斯是希臘神話中理性發展的第一階段，這個階段所建立的是「空間理性」，但並沒有「時間理性」的存在，因為克羅諾斯不想要有這種東西。他的計謀是，用吞食孩子的方式去消滅時間。然而當他消滅時間的時候，他同時也消滅了時間理性，因此在這場大戰中，他注定是要失敗的。
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不能用一般的觀點，也就是把時間、空間的存在當作是客觀不介入的座標。因為對希臘人來說，時間空間都是行動的結果，或是說，物理的時間空間，對我們來說其實意義不大。如果你只會逆來順受，而不像克羅諾斯一樣進行閹割，你實際上就沒有空間；如果你像克羅諾斯一樣永遠吃自己，過著循環的生活，那麼時間到底又有甚麼意義？
4. 普羅米修斯：整體理性與技術理性
接著要上場的就是普羅米修斯，因為他的名字Prometheus的意思正是「在前去設想」。前面，這原本是一個空間的概念，但如果配合上運動，例如走在別人前面，就成了一個時間的概念，而這正是所謂的計謀。普羅米修斯是提坦神Iapetos的兒子。也就是說，他應該是屬於克羅諾斯陣營的。但卻知道，這場戰爭光憑武力是贏不了的，只有在計謀的協助下，才可能獲得勝利。提坦諸神完全不了解未來與現在的不同，於是普羅米修斯就加入宙斯的陣營，為他設定計謀。普羅米修斯的智慧並不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理性分析，而是一種神祕的先見，或是說，對命運的認識。要認識這種東西，不是我們凡人所能辦到的，因此在這裡我們只談其他的部分。
既然克羅諾斯代表的是一種空間理性，要戰勝克羅諾斯就必須打破他畫出的空間界線。身為提坦陣營的普羅米修斯跨界宙斯作戰，這是宙斯戰勝的第一步。而他接著對宙斯做的建議：把烏拉諾斯的孩子（等於是克羅諾斯的兄長），但先後被烏拉諾斯與克羅諾斯關在地底的圓目神（Kuklôps）與百手神（Hekatogkheires）從地底解救出來為他助戰。百手神可以舉起巨石往敵人砸去，他的戰鬥力足足有一般神祇的五十倍；圓目神則能從獨眼中煉出閃電給宙斯使用。有這些神的協助，宙斯最後贏得了戰爭。
圓目神與百手神的出場，一方面是親屬等級的跨越（不幫助眾多的兄弟子侄，僅僅幫助一位兄弟的子女）、地域的跨越（在克羅諾斯的空間規畫中，他們被牢牢鎖在地下，後來才被解放到地面）、輩分的倒置（他們是宙斯的長輩，卻必須聽令於宙斯）。族群、地域、輩分，嚴守這些界線在克羅諾斯的世界中，是維持秩序的保證。在他們的世界中，要是跨越這些界線，所帶來的毀滅就會是致命的。然而在戰爭時期，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而跨越這些界線，從整體的角度去處理問題，正是普羅米修斯所擅長的。
普羅米修斯之所以知道圓目神與百手神的重要，並不是看上他們本身的武力，而是重視他們的技術。技術（tekhnê）這個字相當於我們所說的技術與藝術的總和，在這裡指的是製造某種東西（工具），並且能夠使用這種東西。先前提過的閹割烏拉諾斯用的刀、讓克羅諾斯嘔吐的藥、圓目神所製造的閃電，都是這種技術的代表。至於瑞亞讓克羅諾斯吞下石頭，以及百手神舉起巨石去攻擊對方，雖然沒有製造出什麼工具，但也是對現成工具的善用。
希臘諸神並不是無所不能，他們並沒有「用話語改變世界」的能力（與《舊約》中的神不同），必須要靠工具才能達成自己的目的。普羅米修斯自己並不製造什麼東西，但他知道去哪裡找東西用。當他盜火給人類的時候，就是使用一種植物的莖桿，把火藏在裡面。
5. 宙斯的世界秩序
宙斯是世界的新主宰，他跟舊主宰的不同在於，克羅諾斯僅僅在空間上規畫出自然界線，但他卻不願意去面對時間的問題。所謂時間，指的是子女長大之後的世代交替。克羅諾斯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和樂融融的世界，他與任何神以及世間萬物都可以和平相處，唯獨對自己的子女卻不行，因為他擔心被自己的子女取代。因此只要一有孩子，就會馬上被他吞進肚子。
宙斯記取了這些教訓，於是他的統治必須講求嚴格的秩序。世界中的各種力量，被宙斯安排在各自的位置。當初幫助宙斯取得勝利的是普羅米修斯的整體理性，而當他坐上王位的時候，就要打破這樣的整體，把整體劃分為各個領域。首先他把世界區分為天、地、地下三個領域，並且讓自己的兄弟波塞冬（Poseidôn）與哈得斯（Hadês, Haidês）掌管地面與地下，自己則掌管天界。
他不會妨礙自己子女的發展，但必須避免子女挑戰自己的權力。於是他結合了技術與享樂，發明了音樂、預言術、狩獵、戰術、鍛冶工藝等等，並且把這種技藝分派給子女，讓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去向父親爭取政治權力。同時他也讓子女享有凡人的祭祀，擁有自己的神殿。
在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劇作中，我們還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宙斯的兩個手下，威力神（Kratos）與暴力神（Bia或Biê）負責執行普羅米修斯的懲罰。這項工作其實用不到兩位神，但宙斯卻派了兩位，其中的威力神「動口而不動手」，暴力神則剛是「動手而不動口」。威力神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暴力神也不是一個啞巴，他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他們的「本性」，而是宙斯分配給他們的「職務」。這種職務分工，是宙斯這個宇宙新王所新創的，威力是統治者權力的延續，必須有無懈可擊的說話才能；暴力則是統治者命令的執行，必須不斷提升自己的體力戰技。這樣的區分，也就是政治與軍事分離的雛形。
在宙斯的世界中，世界開始有了專業理性，各項技藝得以精益求精，但同時也讓這些領域中的神，愈來愈失去整體的眼光與智慧。普羅米修斯之所以會受到宙斯的懲罰，主要不是他用詭計讓宙斯選走一堆牛骨，而是他把宙斯不願意給予人類的火偷偷帶給人類。因為他這麼做，等於是破壞了宙斯定下的界線，另一方面，「火」其實是「技藝」的象徵。而我們剛才說過，沒有技藝，克羅諾斯就推翻不了烏拉諾斯，宙斯也推翻不了克羅諾斯。當火與技藝來到人世間的時候，表示人類將不會安居於自己的世界，必然會開始侵犯其他物種，侵犯神的領域。
在埃斯庫羅斯的劇作中，火與技藝的擁有者是赫淮斯托斯（Hephaistos）。威力神告訴他，普羅米修斯盜取了專屬於他的技藝，實屬罪大惡極。但赫淮斯托斯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嚴重，而他也不想懲罰普羅米修斯，畢竟他們既是親人也是朋友。原因我們剛剛說過，在專業的世界中，人或神會失去整體的眼光，也就是失去政治的敏感度，因此赫淮斯托斯無法看到宙斯所看到的東西。然而另一方面，所謂的親人、朋友，這些同樣是屬於舊世界的，在新世界的秩序中，沒有絲毫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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