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現代人很喜歡說「洗腦」。什麼是洗腦?洗腦就是,如果我跟你的立場不同、主張不同,你總是不接受我的意見,這時候我就可以說你被洗腦得很嚴重。洗腦和洗錢不同,要說一個人洗錢,得拿出充分的證據,否則倒楣的是自己。但要說別人被洗腦,卻完全不用任何證據,只需要用激憤的態度「說」就夠了。當然,如果有一群人一起說,力量就會更大。而一旦有人說你被洗腦,你可能會不甘示弱,反擊說「你才被洗腦」。但這樣說是沒有用的,因為既然洗腦是不能被證明的,所以是一個「先說先贏」的遊戲。因此就算你的理由比對方的強上千百倍,也沒有用。
但話說回來,雖然是先說先贏,也不能說得太早。如果才講個幾句,就忽然說對方已經被人洗腦,那麼說服力就不會強。因此這說句話需要的並不是什麼邏輯與推理的能力,而是某種政治上的敏感性,對群眾心理的掌握,以及如何抓住聽眾的心。這些能力並不是哲學,但它們的重要性也不亞於哲學,因為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離群索居的哲學家生活,對希臘人來說是陌生的。蘇格拉底的被處死,對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來說,都是很大的震撼。因此它們的著作不僅在教導哲學,也要探討哲學如何存活在城邦中。
2.
最早談到洗腦這個觀念的,或許是柏拉圖《理想國》中的洞穴故事。這故事有四個階段:
首先,設想一群人從小就被關在一個洞穴裡,手腳都被鎖住,頭頸也被固定住,因此都只能往一個方向看。這群人的身後不遠處燃著一團火,火和他們之間有一道矮牆,矮牆和火光之間,有人走來走去,他們手上舉著一些東西,超過矮牆的高度,於是這些東西的陰影就在穴中人的眼前晃動。除了陰影,身後那些人在那兒講話,或各種動作所發出的聲音,也被認為是身前的影子所發出來的。這些由火光照射出來的影子,與這些從洞璧反射出來的聲響,就是這群人眼中的世界。誰能最快認出這些陰影的形狀,誰能準確預測這些陰影與聲響之間的配合,在他們之間就是最聰明、最有智慧的人了。
接著,有一個人身上的鎖鍊忽然被解開,有人強迫他站起來,要他往後看。一開始,因為火光比他習慣看到的陰影亮很多,所以一下子張不開眼睛,感到很痛苦,寧可回過頭去看原本的那些陰影。而如果這時有人問他,是往火光的方向看得清楚,還是原本的那些陰影清楚,回答也必然是陰影。
之後,那人又拉著他,將他從洞穴中的一條小路一直帶到外面。這個從來沒走過路的人,這樣一路讓人帶著往外走,心裡除了憤怒也不會有別的。到了外界,遇到比原本洞穴內的火光還強上無數倍的太陽光,也只是眼前一片昏黑。一開始,他只能看看地面上的陰影,漸漸才可能看到水中的倒影,或是在夜晚時候藉著月光去看事物。或是抬頭看看星星。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他才能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去看東西,並且發現太陽的存在。
最後一個階段是,當這個人回到了洞穴,這個從明亮到昏暗的的過渡,會再次讓他看不見東西。洞穴中的人會笑他,不僅莫名其妙讓別人帶著到處跑,回來之後還什麼都看不到。因此,如果還有誰想要再把洞穴中的人帶出去,就等於是要害他們變瞎變笨。要是讓他們發現有這樣的人,就可能是一陣喊打,甚至捉起來處死。
3.
洞穴故事的寓意有兩道並行的主軸,第一道講的是「人與物」,其中又可以分做四條支線來看:
3.1.
第一道支線是「看」。在洞穴裡,原本看到的是陰影,轉過了頭,看到了火光以及造成陰影的物體。出了洞穴,一開始看到的也是陰影,之後才能慢慢看到水中的倒影、天上的星星這些比較不亮的東西,最後才能看到太陽。在一段時間之後,還能看出來太陽是我們之所以能看到萬事萬物的原因,並且是晝夜、季節、冷暖等等的原因。最後回到洞穴,由於從光亮處來到陰暗地,他又看不清楚了。「看」是人與物的互動結果,這裡我們的重點不只是光線的問題,還有觀看的方向以及時間。所謂時間,指的是「適應」的問題:一開始我們因為不習慣,看不清楚東西,就會說那些東西不好;經過了一段時間,慢慢習慣了光線,才能在生活中看到東西。
3.2.
第二條支線是「走」。就「看」這件事來說,由於我們的眼睛長在身體前面,並且也沒有透視力,因此如果要看到不在眼前的東西,或是被遮蔽的東西,我們就必須改變臉的方向,也必須移動自己的位置。這同樣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走路,尤其是洞穴通往外界的那條崎嶇的上坡路,會使人勞累、怠惰,尤其是對那些長年坐著看牆壁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不習慣走路的人,如果沒有什麼力量強迫他走,也沒有什麼東西在前面吸引他,就很容易放棄走向外界的路而回到原處。
3.3.
第三條支線是「心」。人不是心甘情願去學習的,對光線的不習慣,強迫他轉身,硬把他拉出洞穴,這些都讓他難受不舒服,甚至感到憤怒。然而一旦他出了洞穴,習慣了看、習慣了走,看到了世界上的萬物,知道自己以前所看到的不過是一些陰影,他就再也不願意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在對洞穴的描繪中,我們可能以為那兒的生活極為困苦,好像每個人都迫不及待走出洞穴。但實際上不是如此,洞穴的生活是充滿了安樂享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按下身旁的鍵鈕就能擁有各種難以想像的刺激,就像伍迪艾倫的《傻瓜大鬧科學城》或哲學家所提出的「享樂機器」。當然,現在我們有更簡單的方式,只要把VR機戴在頭上就行了。要一個人取下戴在頭上的這種機器,是談何容易!
3.4.
第四條支線是「識」。人在洞穴中的時候,看到的是陰影,出了洞穴,一開始看的仍是陰影。但洞穴外的陰影與洞穴中的不一樣,洞穴中的光源是火光;洞穴外的光源是太陽;洞穴中的東西是人帶進去的,洞穴外的東西是自然長在那的。然而在洞穴的內外,還是有相同點,就是都「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如果太陽或萬物也像洞穴中的火光一樣,是有人、或是有神放在那邊,我們對於洞穴外世界的認識就仍然是表面而無價值的。實際上,洞穴原本就是個隱喻,洞穴指的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至於我們走出了這個日常生活的世界,會到什麼地方?而一旦走出了太陽下的世界,前面路程中的「看」、「走」與所感到的不舒服又會是什麼?在我們所能看到的這片天之外,又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這個對於整個宇宙所提出的看法,已經超過目前的範圍了。
4.
上一段所談到的四條支線是屬於靜態層面的,站在任何一條支線的任何一點,都有「繼續向前」與「返回洞穴」(在其他人的眼中,可能是返回伊甸園、返回母體)這兩股力量的制衡。在洞穴的故事中,這股向前的力量並不是理性或精神的發展,而僅僅是一股好奇的力量。對希臘人來說(別忘了他們也是盛產海盜、熱愛攻城掠地的民族),人的本性是想要看、想要聽、想要往外闖,這樣的性格與他們的哲學是一脈相通的。好奇使穴中人走出洞穴,但他之後的「重返洞穴」,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洞穴故事的一開始,蘇格拉底說他要談的是人的本性(phusis)在受過教育與缺乏或需要教育的人那兒的表現。「缺乏」是我們行動的前提,如果我們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麼,就不會想要走出洞穴。而實際上我們也能假設,這個出了洞穴的人,就是蘇格拉底。年輕的時候,他跟其他人一樣懵懵懂懂,以猜測陰影為樂,並且也能在這樣猜測競賽中獲得勝利,把這樣的勝利視為人生的榮耀。一直到他被拉出了洞穴的生活,才開始反省以往的生活。在他「走出」洞穴之後,還能不能「走回」洞穴,並且讓其他人也跟著走出?
5.
這就是我們所要談的第二道主軸,這裡要講的是「人與人」,要看的是不同力量之間的對峙:
5.1. 強制與自由
走出洞穴的人,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環境,也不知道洞穴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當他知道陰影是由原本身後的火光與事物所造成的時候,他固然對洞穴以外產生了好奇。但光有好奇還不夠,因為走出洞穴的道路是艱難的,必須靠他人的強制才能走出。當他憑藉這樣的強制出到洞外,並且經過一段長時間的到處走到處看,他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洞穴外的生活儘管貧困,但仍然遠勝於洞穴內的。這才是充分意義的自由。在強制與自由的消長競爭中,強制是存在於自由之前的。這跟目前所流行的一種廉價的自由觀(在教育上表現為「快樂學習」)是很不相同的。
5.2. 外地人與本地人
當那個穴中人在受到強制的時候,儘管有所不願意或是反抗,卻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向同穴者聲援要把他救回去。他的心裡並不是完全抗拒的,他的好奇心戰勝了重返洞穴的意願。引人走向哲學的是好奇而不是理性,這樣的好奇一部分固然是想要知道什麼,但也有一部分是來自引導者的身分。在對於《會飲》的討論中,我們已經說過,蘇格拉底的導師第俄提瑪是一個外地人,並且是一位女性。「外地女人」這樣的雙重身分,使得蘇格拉底的哲學教育多了一分好奇。然而當他要回到雅典教育別人的時候,他的「本地男人」身分,卻給自己種下禍根。「沒有人在故鄉是先知」,福音書的這句話,儘管在理性難以令人接受,但在人類的現實生活中,確實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5.3. 個性與群性
當穴中人離開洞穴的時候,他是一個人出去的。之後他回來想要帶其他的穴中人出去,卻失敗了。離開洞穴只有在「一個人」的情形下才能達成,當「一群人」想要做同樣的事,就不可能了。當他在被迫轉頭與出走的時候,並沒有呼朋引伴,這是他能離開洞穴的關鍵(所以如果真的想要學什麼東西,千萬不要找朋友一起去)。當然,這段路上也沒有人注意到他不見了,因為每個人眼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他才能安然離去。然而當他回到洞穴,想要讓其他人也往外走的時候,所引起的反擊就不是他能夠抵擋的了。要一個人去改變習慣,這可能會引起他的好奇去與不習慣對抗;但要讓一個群體去改變共同的習慣,這樣的好奇很快就會被來自同儕的力量所解消,甚至被抓起來處死。在希臘文獻中,個性與群性的衝突,一開始是表現在英雄與俗眾之間,到了柏拉圖的著作,才以另一種方式去呈現蘇格拉底這樣的英雄。
6.
哲學與政治
人的生活是由一種雙重關係所組成的,其中之一是人與事物的互動,另一方面是人與人的相處。這樣的雙重關係能夠在洞穴裡和平共存,一旦有人走出洞穴,這樣的融洽就會消失。當群體有來自外在的威脅時,軍事就會出現;當群體有來自內在的威脅時,政治就會出現。哲學就是這種來自內部的威脅,因為它想要讓人走出習俗、傳統與宗教所畫出的界線。哲學並不是要推翻這些,而是要人去思索這些「是怎麼回事」。但在群體的眼光中,這樣的思索是一種挑戰,會對群體的存在造成危險。這兩方面的想法都沒有錯,因為哲學固然能讓我們發現城邦中的荒謬與缺失,但哲學家並不會建議去推翻城邦,因為他們理解到「城邦的本質就是洞穴」,因此也不會熱衷於洞穴輪替這樣的遊戲。但學到哲學皮毛的人,確實會有堆翻城邦或是聯合外邦去毀滅本邦的可能。政治哲學的出現,就是要把這樣的危險解除,讓哲學與政治能夠共存。
於是我們有兩種意義的政治哲學:一種是從哲學出發,去構想一種最理想的政體;另一種是由政治出發,利用哲學為政治的存在提出說詞。第一種是「真正」的哲學,但他們所提出來的「理想城邦」是不可能存在的。第二種哲學是「降級」的哲學,政治在哲學的協助下,去平復哲學本身所造成的危險。但這樣的降級是有必要的,因為人必須生活在群體中,哲人也不可能離群索居。因此柏拉圖的洞穴故事,就是為哲學的降級而準備。因為柏拉圖預測到一種降級的解讀能夠在社會中流傳,並且給政治帶來安定的力量。對讀者來說,洞穴是不存在的,或至少不存在於自己的生活四周,僅僅存在於他人的世界。洞穴故事能夠鞏固自己群體的信仰,能讓我們堅信自己的自由以及他人的洞穴處境。只有知道自己身處於洞穴的人,才有可能走出洞穴。真正意義的哲學,當它自滿於在自己的小圈子默默進行時,能獲得一定的存活,正如那個轉頭看到火光、舉步走出洞穴的人,沒有人會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然而一旦它想要擴大自己的領域,就有可能面臨死亡,這就是蘇格拉底的命運。不過這樣的命運也不會再落於今日的哲學家身上,因為哲學教育與哲學社群早已被政治所收編,連上述所謂的「降級」程度都談不上。至於那些走出「哲學洞穴」的人,無論是走出或是重返洞穴,都同樣無人聞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