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劇情簡介(譯名用梁實秋的)
李爾是不列顛的國王,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剛乃綺嫁給阿班尼公爵,二女兒瑞干嫁給康瓦公爵,他們的領地都在不列顛島。她們結婚了多久輪到老三,劇中沒有交代,總之全劇的一開始就是為三女兒籌辦婚事。她有兩個求婚者,勃根地公爵與法蘭西國王,原本的書上只有一個求婚者,莎士比亞硬把勃根地公爵加了上去。
李爾年紀大了,沒有兒子,他打算把國土分給三個女兒做妝奩,自己做個撒手太上皇,和最疼愛的老三共度餘生。他要女兒們說說對自己的愛,老大老二說了,拿走了自己的三分之一。老三不願意跟著做,反而說了一番惹老爸生氣的話。李爾氣了,把老三那份再瓜分給老大老二,一點也不留給老三。李爾輪流在老大老二家中居住,除了自己的100侍衛一無所有。原書上他有140個侍衛,莎士比亞幫他砍了40個,增添的不只是戲劇效果。
勃根地公爵知道自己得不到嫁妝,走了。法蘭西國王並沒有放棄,就把小女兒帶走。李爾在兩個女兒的地方住得很不開心,而小女兒也正好從法國帶兵過來,以幫助老爸的名義向兩位姐姐進兵。她失敗了,和老爸一起被抓,然後兩個都死了。老大與老二也死了,不過是因為別的原因。法蘭西人的敗仗,以及這幾個人的死去,都與[大不列顛史]的內容不同,而是莎士比亞的改寫。他從另一本書選取了格勞斯特伯爵與兩個兒子的故事,給李爾一家送終。
以下就來聊聊這些改寫的用意。
- our darker purpose
李爾在莎士比亞的設想下,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物,但作為一個君王而言,是沒有甚麼好挑剔的。他的困境是因為自己只有女兒而沒有兒子,他的悲劇是因為自己認為可以透過「算計」的方式解決這個困境。算計的第一步就是分割國土。
除非一個國家的領土達到像蒙古帝國那樣,可以也最好分成幾個汗國,否則任何的割地打算,都會被認為是昏君無疑。李爾如果有三個兒子,所要做的就是及早選好王位的繼任者,以避免未來的紛爭。但現在有的是三個女兒,並且屬意的還是最小的女兒,他的顧慮就不得不多了一層。把王位留給老么不是難事,要讓老大老二的後代不會起來反抗,就麻煩了。在[不列顛諸王史]裡,萊爾的三女兒經歷一番波折最後繼承了王位,但僅僅幾年過後就被兩位姐姐的兒子趕下台並且被女王關進監獄。政變的原因很簡單,兩位姪子認為被女人統治是一種恥辱。
同樣在[不列顛諸王史]中,萊爾先分割國土給討好他的老大老二,之後才為她們找到夫婿。至於老三,在拒絕討好父親後就成了王宮裡的庫存,好一段時間後才讓慕其美貌的法蘭克王像收廢品一樣娶走。法蘭克王很有錢,況且早就有正室了,所以也不在乎能不能獲得妝奩。而在莎士比亞的改寫中,不僅有法蘭西王,還增添了勃根地公爵這號人物。李爾要讓他的王國能夠延續下去,並且走的是小女兒這一脈,就必須尋找一位能夠協助小女兒的人選。最佳人選當然就是小女兒自己生下的兒子,因此她必須在分割國土後立即成親,把她所獲得的那份不列顛最好的土地當作妝奩誘餌,吸引一位可以幫助她的夫婿。於是莎士比亞則把小女兒的婚事與分割國土放在同一時間,並且在法蘭西國王之外另安排了一位勃根地公爵。後者不但為李爾所偏愛,甚至有可能是在李爾的邀約下前來,與李爾進行了不少先期的「溝通」。但這樣的算計可能不僅是為了女兒,也有李爾暗藏的政治野心:分割國土不是為了更少,而是為了更多。
李爾的兩個大女兒分別嫁給阿班尼與康瓦公爵,前者領有不列顛島北方的領土,後者則掌管西南方。李爾原本是不列顛王,透過這兩場婚姻,他等於把整個不列顛島直接或間接握在自己手裡。他可能並沒有因此而滿足,於是下一步自然就是向海外擴展,往西是不知道有什麼的愛爾蘭,往南是有牛奶的勃根地與有葡萄的法蘭西。哪個方向比較好,大概就不用說了。想迎娶考地利亞的應該不只勃根地公爵與法蘭西國王,但只有這兩個人進入決選,可能是其他人早已被李爾淘汰。李爾看上的與其說是兩個人,毋寧是兩塊地。稍微提一下,勃根地公國的領土並不限於今日法國勃根地地區,也包含了今日的荷蘭、比利時與盧森堡。
在這二個人中,法蘭西國王是不請自來,而勃根地公爵則與李爾談過了他所能獲得的嫁妝,也是李爾的首選。畢竟王國的階級地位比公國為高,如果考迪利亞繼位成了女王,那麼勃根地公國就因為這場婚姻而處於與阿班尼與康瓦兩個公國的相同地位。身為這三個公國的「國丈」,李爾會不會哪一天併吞這些地方,還很難說。畢竟李爾雖老,但沒有老到不能動,於是他所做的國土分割,就成了他想擴大版圖的「先放再收」的一步棋。李爾在老大老二成親後才分割國土,卻在小女兒成親前這麼做,等於明白告訴勃根地公爵,儘管他的求親對象在階級上比他高,但國力也就是擁有的土地人口只剩下原有的三分之一。這種「地位高於自己但實力可能不如」的王國,正是公爵攀親附貴的最佳選擇。
- no more, no less
「你生我、養我、愛我,所以我服從你、愛你、尊崇你」,這是考地利亞對李爾所說的話。如果說這不是挑釁,那麼什麼才是?三個現在式動詞對上三個過去式動詞,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這個更精準、更經濟、但也更令人心寒的愛了。不明就裡的人,可能還以為這裡談的是買賣、是權利義務,或什麼投資與回報。她原本是李爾最寵愛的女兒,也是女兒中最愛父親的,因此她可以說是愛與親情的化身。李爾原本要分給她國土內最好的一塊,並且長期住在她那兒,只要她說幾句好聽的逗老爸開心,就什麼都有。她雖然有愛,但什麼也不說,不說並不是不敢說,而是不願意說,不屑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認為和兩位姐姐做同樣的事會有損自尊(amour-propre)。換句話說,愛並不是她人生的最高指引,尊嚴才是。
話說回來,如果考迪利亞對父親一直就是這樣的態度,李爾又怎麼可能當她是最鍾愛的女兒?而李爾之所以對她的態度感到驚訝,也只能是女兒平常的態度並不是如此。考地利亞之所以如此回答,可能是因為她被排在兩位姐姐之後回答父親的問題,在認為自己比姐姐高尚的同時,她可能也受夠了什麼事情都要在他們之後才輪到她。我們不知道這兩位姐姐是否和[灰姑娘]或[美女與野獸]裡面的一樣對她不好,但她並沒有像其他故事裡面的妹妹那樣以德報怨,應該是可以確定的。她對她們的厭惡,在李爾分割國土的那天達到了新的高峰。當她們說話時,她在一旁冷言冷語;輪到她開口的時候,則以邏輯說理的方式駁斥她們(如果她們這麼愛你,為什麼要結婚);當她與姐姐分離時,也不忘狠狠咒罵她們。
而與其說考地利亞的是針對姐姐的怨憎,不如說是針對父親贈與姐姐國土的憤怒。而她的憤怒又與李爾的不同,李爾的憤怒是失去理性的,她的則是與理性結合。與理性結合的憤怒,在這裡形成一種「應報」與「分配」正義的結合:兩位姐姐不配得到父王所分割的領土,甚至不配得到父親的任何東西,因此她不願意在同樣的場合說同樣的話以同樣的方式去獲得一份國土。在父親的眼中看來,三個都是她的女兒,儘管自己偏愛老么,也不能毫不照管老大老二。另一方面,李爾與女兒的地位太懸殊了,就像一個人不在乎早餐店的老闆叫他帥哥/美女是不是發自真心,也樂於讓她多賺幾塊錢。
考地利亞的地位、年齡、身分、能力都與父親不同,因此甚至在離開了不列顛到法蘭西之後,仍對國土分配的不公正而念念不忘。莎士比亞在這裡對[不列顛諸王史]的改寫就異常重要了。原本的故事是,她離開不列顛到了高盧,過著自己的好日子。而幾年後萊爾受不了兩個女兒的對待,渡過海峽去找她,她才和丈夫商討帶兵,回到不列顛戰勝兩位姐姐,並成為不列顛的女王。然而在莎士比亞的版本中,考地利亞才到法蘭西沒多久,立刻就和法蘭西王帶兵前往不列顛。她這樣做應該不是對於老爸爸的處境有什麼未卜先知的能力,因為她根本是在還沒有收到任何通知時,就向兩位姐姐發動攻擊。莎士比亞筆下的法蘭西軍隊是一群入侵者,不是為了親情,而純粹是考地利亞「要奪回自己所失去的」。但她的奪取並不是為了享受或權力的私欲,而是要反轉先前的不公平分配,把父親原本的全部國土全數奪回。這樣的做法讓我們想到數百年後哲學家康德的話:在世界末日到來前,必須處決所有的死刑犯,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正義。
- this our court, infected with their manners
前面提到,在李爾的算計中,不列顛國土的分割僅僅是權宜之計,一旦時機成熟,他不但要取回兩位大女兒所「暫管」的不列顛國土,還可能併吞勃根地公國。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不斷強調自己必須要有一百名侍衛,並且這個數字也成為他和兩個大女兒不和的關鍵。李爾的一百名侍衛並不是要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而是白天出城打獵,晚上飲酒作樂。這一百人應該都是李爾從他的軍隊中精選出來的,這一個連的兵力,固然無法對抗兩位女婿的千軍萬馬,但要在公爵的宮廷內部發動政變,要兩位女兒及她們的公爵丈夫交回政權,卻是綽綽有餘。
兩位女兒當然是想到了這點,看到了老三以及一位忠臣坎特伯爵被趕走,她們當然擔心自己未來會不會遭受同樣的命運。在無法直接命令老爸的情形下,只好去裁減他的侍衛人數。她們這樣做其實並沒有錯,也沒有不合法、不正義、違背親情倫理,因為裁減了李爾的侍衛,她們仍會派遣自己的侍衛去照顧父親,並且可能比那些只會作戰打獵的侍衛照顧得更好。然而李爾並不接受,他要的不是「有人」照顧他,他要的是「自己人」。
李爾的大女兒剛乃綺與二女兒瑞干或許不是好人,但她們在減少李爾侍衛這一點上的的認知卻是完全正確。在她們看來,父親既然從「公領域」退下來,就應該完全聽從她們提供「私領域」的服務,更不能夠靠這些人去挑戰新的政治秩序。逐步減少他的侍衛人數,對他已經是很客氣了。更何況那些侍衛除了打架鬧事,別的什麼也不做。在她們看來,李爾帶著這些人在身邊,就是要告訴兩位公爵夫婿:我還在!
- the gored state sustain
李爾有兩個忠臣,坎特伯爵在李爾對小女兒發怒時,因為勸戒李爾而被趕走。格勞斯特伯爵則有兩個兒子,婚生的愛德加與私生的哀德蒙。哀德蒙因為私生身分而被父親藏在他地,成年後認為自己受的待遇是不公平的,決定以自己的外貌、能力與血統,這些屬於自然(nature)的東西,向屬於習俗(custom)的身分法挑戰。他的第一步就是偽造一封信,讓格勞斯特以為親生的艾德加打算謀害他並取而代之。他成功了,長兄愛德蒙受到父親的追殺,只能逃往荒郊野地吃蟲子過活。
李爾的大女婿阿班尼公爵是個善良正直的人,剛乃綺看不上他,想除去他並與哀德蒙成親。想不到二女兒瑞干也看上了哀德蒙,她的丈夫因為踢破了格勞斯特的眼睛(誰叫他瞎),而被屬下所殺。丈夫死後,瑞干認為自己理所當然能與哀德蒙成親。這點引起剛乃綺的不滿,用毒藥害死自己的妹妹,並接著自殺身亡。但哀德蒙也沒有什麼好下場,在一場決鬥中,他死在自己的哥哥愛德蒙手裡。
純粹從故事的角度來看,格勞斯特與兩個兒子並不影響劇情的發展,李爾與三個女兒的故事已經有夠多的東西可以討論了。事實上,格勞斯特的故事並不在[不列顛諸王史]裡面,是莎士比亞把這兩個故事併在一起。老爸的角色並不是很重要,但兩個兒子就不同了。私生子哀德蒙讓李爾的三個女兒直接或間接全死在他的手上,而李爾也緊接著她們死去。劇裡沒說兩位大女兒是否留下子嗣,於是這個崇尚自然的私生子,讓象徵王權與律法的王室家族絕了後。
李爾絕了後,大女兒的丈夫阿班尼公爵要坎特伯爵、愛德加(繼任的格勞斯特伯爵)一同來主持國政。他們並沒有分割國土,而是以共治的方式來主持國政。這樣的安排應該也是莎士比亞在政治哲學方面的想法:君主制度的最大困難並不在於君主的賢能或獨裁與否,因為無能與獨裁都可以明顯或隱含存在於民主政治中。君主制度的最大困難在於君主的承繼,而困難的原因可能發生在繼位之前、繼位之時以及繼位之後。而在最後三個人之中,阿班尼的性格是公正與大度,坎特的性格是正直而勇敢,愛德加則以對父親的不離不棄並加上自己的謀畫,展現出忠誠與智慧。話說回來,在李爾、考地利亞以及哀德蒙的身上,也不缺大度、正直與智慧。但李爾與考地利亞因為控制不了自身的憤怒,哀德蒙控制不了自身的貪欲,從而使自己走上死亡之路,也差點讓國家走向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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